这里是一家杂货店，极小极小的杂货店。柜台前的空间仅能供几个人站立，而这唯一的立足点外则是柜子和货架无穷无尽的包围。货品也没有日用品，细细看去，全部都是难以理解的工艺品和手稿，甚至夹杂着怪异的标本和泛黄的古卷。这里，似乎动一动都要被迫近的怪物压扁似的。
在这种种的迫近下，人仿佛挤压成一个渺小的视点，他不再占有空间，只能恐惧地仰视着包围自己的阴沉柜子和杂乱货架，视线本身也发生了某种幻觉般的异变：一切似乎都旋向昏黑高耸的天花板的中心，宛如潜存的巨目中的倒影。无名的标本、空洞的卷轴……诸噩梦的造影正昏暗地俯瞰着柜台前的空间。
迥异的时空、怪诞的形象，本不可能相遇的种种杂乱地堆叠在一起，拥挤地罗列着超然的幻景。某块精美的古砖也许是某个名字早已消失的文明的产物，如今夹杂在廉价的墙砖里；有时，墙面则会由一整块断柱或古墙砌成——它们完整时是什么样子呢，又来自哪里，早已无法确知了。玻璃罐里盛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心，紧挨着扭曲的头骨和精美的琉璃工艺品；炼金术的典籍夹着不知谁人的笔记，草草地贴好价签，沉睡在崭新的学院风笔记本之中；刀剑长枪见缝插针地塞在柜格最深处，在特定的角度一露神工的寒芒。最多的还是潦草的散页和卷轴，它们成打成堆地放在柜子上，插在罐子里，已不知是疯人的手稿还是大师手记，亦或是某本失落古书的片语只言？总之，新或旧，黄或白，纸或皮，如今，它们毫无差别地堆在一起，或者折成一本，或者卷作一处，了无规律——也许，颠覆认知的狂言正和神明的训诫订在一起？想来店主人一定是位颠倒的外道，是位邪恶至极的建筑师，才能带着木然的冷眼看着精美的宝物和邪恶的癫狂同展，才能用它们仿佛普通的材料，构筑起这样无价值的结构。这些结构的组合形成的图景宛若一个哂笑的脸，嘲弄着、涂抹着原本无上丰富的价值——瞧啊，在这儿，你们只是同样的砖石，拥挤得、空虚得了无意义的砖石。一种贯穿全部可视之物的恶意流转在每一个细节中。不过，抛开邪恶的嘲讽意味不管，店主至少也是极其高明的了。
雕花的玻璃门吱吱嘎嘎，时时开合，四色琉璃装饰的风铃也叮叮地响着，却不见一个客人，只有丝丝风缕卷起地面的微尘，携着偶尔吹进来的细小落叶，在阳光下晶莹地打着旋儿。午后氲开神秘而静穆的慵懒，种种仿佛都在催人入眠，但不安却又时时散布在莫名可畏的奇物间，似乎丝毫的分神都会带来可怕的危险。宽阔的暗色柜台高耸在小店尽头，后面的柜子层层叠叠，在昏暗中堆积起数不清的怪异之物；一条发出蓝色雾光的走廊通向似乎无尽的那边，消失在遥远的微光里，走廊两边也隐约摆放着数不清的货物，渐渐绵延成看不清的轮廓，直达视线的终结点。
似乎有人，却又无人，真是诡异非常！不过，细心的人也许会看见那些微妙的闪光的活动，在木质天花板的高处——那是许多萤火虫，接连不断地通过玻璃门上的花形半圆窗进进出出。更细心的人会发现它们似乎在有目的地行动着，发出有节奏的翅膀扇动声——而那些囿于狂想和噩梦，濒临崩溃或已然游走在非此世的规则的人却清楚地听见它们的低语，那些如歌般絮絮地报着的声音：“梦国的朗格大人来了”，“夜神殿的赫蒂斯大人来了”，“黑魔法学院的诺兰教授来了”，“安息城的弗兰先生来了”，“画枫斋主人来了”，“Seno–littta的主人来了”，“深绿的克洛琦来了”，以及接连不断的“欢迎光临”、“谢谢惠顾”的尖尖声音。
最后一枚落叶盘卷着，失落在堆叠的形象间。终于，风铃不再响，门也关上了，店内的一切仿佛立刻堕入了安全而温暖的酣眠。
这里是一家杂货店，极小极小的黑巫术小店，只在一年的最后两周营业。它并不位于此地或彼方，而是坐落在生发出诸现实的基岩上——那是一片未分的混沌之域，可能的生成尚未出现，只有茫无所指的在晦暗里涌流。因此它又坐落在诸现实中，任何现实都与它连通。来自不同现实的客人汇聚在这里，彼此却不能看见，因为行在互不相干的路上。但那些格外敏感的来客仍能捕捉到某些微茫的迹象——细细的灰尘，渺动的书页，乃至于忽然觉到的不安全感，但通常来说都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瞬间的感觉——种种都暗示着与他同在却又不在场的同类的存在和往来。
过着隐秘双重生活的黑魔法学徒是这里的常客，被遗忘的超常存在也常常来访。偶尔，凡人也会在寻常之梦的角落里发现陌生的通路，走进一片不属于其梦的境界，继续走下去而发现这里——然而等待着他的是疯狂，这里，哪怕一页古旧的残篇也足以击碎最愚钝的心灵。

仿佛过了永远那么久，门外的阳光却依然通亮，浓白的雾气里，只依稀可见灰色的树干和黄叶铺满的道路。似乎小店正隐藏在某个无人的深林之下。也许时间已经凝结在雾里，但，忽然，风铃一串脆响，冷风重新吹来新鲜的空气，吹入这怪异的梦乡。
外套的长尾拂过地板，不觉形迹，男人已经站在了柜台前——一席华丽的深绿色长外套，阔袖口镶着不知何指的金饰，瘦而且高的身形在衣着的衬托下更显得挺拔，却不知何故让人感到一种叛逆式的慵懒——也许是随意塞在立领间的更深色的围巾的作用；黑色的头发梳成随性的碎发，四肢修长匀称，身材和轮廓显得十分柔和妥帖，额头上生着一对高耸的山羊角。虽然衣着和尖角处处散发着恐怖气息，金色的眼中也透露出漆黑的沉着，嘴角却时刻带着神秘而温暖的微笑，很好地缓和了可怕的印象——但那温和的笑里似乎也闪烁着罪恶的火花，仿佛他即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人陷入狂热追求和自感亵渎的撕裂。他是魔鬼。
“店主人不在吗？从正门来的客人。”魔鬼说，轻轻按了按柜台上的铃。
“原来是你。”苍老的声音从柜台后的空间传来。不一会儿，一位枯朽的老人出现了。他穿着黑色的粗袍，腰间系着麻绳，戴着一副浑厚的圆眼镜，遮住目光，但透过玻璃片，顾盼之光却依然流露出阴沉。显然，相比“老人”，他和“邪恶”之间的共性更大。
“有什么事吗？”老人说，声音又像叹息又像咳嗽。
“唉，我有事要找店主——真的店主。”魔鬼瞅了老人一眼，如是说道。语落的瞬间，风烛残年的老人立刻破碎成无数萤火，向里面飞去了。魔鬼摇摇头，继续欣赏着柜台上的甲虫雕像。
“呵……”好一会儿，柜台后才又传来了动静，然而换成了散漫的不高兴的哼声。越来越近了，似乎是女声，而且年纪不大似的。“谁啊，没人哦，自助的，反正都认识。”声音走了一半，停住了，言语间流露出退缩的懒意。
“出来嘛，”魔鬼用温和的劝诱的语气说，“别太冷漠了。”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细细的脚步声，紧接着从柜台线下缓缓升起一顶尖帽子，又露出下面厚重的黑色刘海，最后才升起一双狐疑的红宝石一样的眼。眼睛左右扫了扫，待看清来者，却即刻暗下去，眼皮也耷拉下来，充满“原来只是你啊”的意味，接着连帽子也仿佛要缩回去似的。
“唉，要买很多东西，只怕还买不全呢，质量也两说。”魔鬼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
“胡说八道！”话音刚落，立刻被反驳了回去，店主终于露出脑袋，连同肩膀和胸口。是一位矮小的少女，或者说，是名字叫做可丽丽的巫婆。“东西都是自家做的，哪有不好的说法？”她说道，很生气似的。
“嗯，那些古董和手稿也是吗？”
“是自家捡的。”
“路上也是可以捡到这些的吗？”
“……自家抢的——好了，到底要什么？”
“呵呵，”魔鬼得逞似的笑了，接着说，“一只逃不出去的筐子，一条铁链——要长——坏死蛋的雏，两条旧门槛，仇杀灭口的贵族家的地砖，还要带籽的干丝瓜和一罐上了腊的蜥蜴。”
“地砖要哪儿的？”可丽丽干巴巴地问道。
“大厅——有城堡的最好，没有城堡的话，呣，庄园宅子也行。”
“有城堡的，但要贵许多，没关系吗？”
“没关系。”
点点头，可丽丽消失在柜台后面，不一会儿就顶着一大筐东西回来了。
“给，”她一边数一边拿出来摆在柜台上，“我看看，筐子……砖……鸡蛋……蜥蜴……嗯嗯，嗯嗯？嗯……”
待她数着的时候，魔鬼踱着步，自顾自欣赏起柜子上的奇货怪物来。
“好了，齐了，来点点吧！还有需要的吗？有好多家伙都是走了才想起来忘了买什么或者忘了拿走。”可丽丽招呼着魔鬼，把打包好的东西往柜台前推了推。
“啊，我很相信黑巫术店的主人。”魔鬼笑着说，并没有要过去的意思。
“哈，别那么说吧——有次一只山鬼想讹我，我把它关在簸箕里整整一年呢。你体验过一年都没法扫地的生活吗？”
“嗯，考虑到是你，那可能是天堂吧。”魔鬼瞅瞅可丽丽的发型，会意地点点头。
“呃？猜对了。因为这个原因呢，米莉恩有三个月都没催我打扫卫生，后来——‘你看着办吧，我把剃刀放在这儿了’她就那么说，后来我就买了新簸箕。哈……”可丽丽干笑着说，声音慢慢地小下去。
“只是剃刀还可以。”
“呵，是枪那样的剃刀。很久以前她做祓慰仪式的时候用的，庙会上，跳过舞之后要一刀劈开恶神的脑袋——只是木雕啦，但也有水桶那么大。后来没人做这种祭了，也就不用了，一直收在她家里，就是在塞洛斯港城租的房子；她也不做仪式了，其实也没人请她了——就这样失传了哟，可怜——在港城她就靠写书和卖贝壳纪念品过活，直到搬来我家。她一开始其实是住在山下的镇子里，就是‘遗灯’小镇，只是偶尔来我家……
“哎呀！我又讲起来了，嘿，我一说话呢，就容易离题，哎哎……”可丽丽如梦方醒，忽然自感羞耻起来。
“没关系，我没什么急事。嗯，只是刚好也很好奇，强大的存在之间一般来说会保持距离，特别是法师和术士这样的怪人——其实地狱里的王公们平时也没什么来往。但你们住在一起。”
“呃，呃，这涉及到一些复杂的感性因素难以解释清楚总之已经成为现实了。”
“这样啊，其实我也不很感兴趣，”恶魔说，“但你们也许会让某些东西感到威胁，毕竟总有那么一两个家伙唯恐天下不乱吧。嗯，你们没有听说吗？这阵子好像很乱，哪边都是——一些很强大的黑魔法师被杀死了，相当于在魔鬼眼皮底下杀人，就连帝国那边的宫廷学院也出了几起失踪案——你们要小心些。派蒙和阿斯塔录都气疯了，因为死掉的黑魔法师里有他们的人，结果两位亲王互相怀疑，眼看要内战了。莫斯提马大人开了几次紧急会议，贵族们打成一团，全都束手无策……”
“哎哎，好沉重好沉重，我的刘海都结露水咯！”可丽丽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说。
“哈哈哈，那就问个别的问题吧！”
“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不收拾一下这儿，整齐些不好吗，还是说这是什么黑暗生活情趣一类的？”
“呃，这个嘛，有时候我会怀疑‘收拾整齐’本身……
“你想啊，你不会看完一整本书才想要写点什么，也不会写完才想要吃点心，所以啊，书本、点心和纸笔似乎根本没关系，不能分成一类，但又是很有关系的，甚至每次都同时出现。我们呢，都不是一项一项的顺序机械，像钟表那样，所以收拾整齐这样的分类实在没有意义呢。”
“我就当这不是在为你发懒不喜欢收拾而且喜欢随便乱放东西找借口好了。”魔鬼模仿着可丽丽的语速说着。
“呵。”
“米莉恩就很整齐。”
“是啊，那是印象，印象总是这样。但真的，其实她在家也只是不邋遢罢了，偶尔还有点……呃，虽然生活情趣还是很有的，但有时候也会很异常——不停地吃东西，毫无自觉，还会喝很多淡色酒，而且是慢慢地喝下去，就像呼吸那样，喝一整天……你知道，巫术是很麻烦的——有时候得一刀劈开什么东西，有时得和讲理的鬼怪讲道理。我是说，你们我们，大家都是很复杂的。”
“但现在的人们更喜欢明白无误的东西。巫术嘛，毕竟太不单纯了？”
“所以来买的人才少了，那些年轻人宁可买本指南也不想自己翻古书了。其实不纯也有它的好处啊——说白了单纯还不是把整体的给切开了。
“就像这个自家做的点心呢，”可丽丽从身后的柜子上取下一个装满了焦黄的圆点心的大玻璃罐子，很珍惜地擦了擦，“虽然不如大店里的甜，也不那么筋道，但是呢……咕呶咕呶……但是嘞，吃起来也别有风味，重要的是很有层次，每个都是独一无二的，远不是只有甜或筋道那么简单。”
“依我看，那只是个人的技术导致的劣势吧，像揉面之类的，糖量也太随意了。”
“……喂！
“都一样，便好吗，那样只是效率高了吧？你也是魔鬼，要好好站在我这边说话！我是看不惯分什么白魔法、黑魔法啦，还有实用魔法，就连‘黑巫术’这个店名也是为了迎合时尚，以前哪儿需要名字呢，大家都知道这是哪儿——巫术哪里分黑白呢？我也讨厌炼金术和乱七八糟的工艺。是，我就是个老顽固……收回这句……我的意思是，难道所有东西都要因为细枝末节的清楚就要完全归结为明白的东西吗何况巫术本来就是更老的难道要毁掉它你想看见哪个仪式的动作解析还是符咒的演变史呢它就是而且永远都是这样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学会哪怕同个仪式每次也都是独一无二的！真真是气死我了！”
“哈哈，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说，清楚明白是一种趋势。就像魔法，最早也是很神秘的，现在许多有天赋的人都可以学到——当然，学好还是很难的了。对这一点嘛，我的同僚们倒是很开心的。”
“‘玫瑰没有刺也便无法保持其仍为“玫瑰”了，它只是普通的花之一朵’。他们会反思的，特别是那些黑魔法学徒，早晚有一天会走到倒背《邪术指南》却连下咒都不会的地步。”
“嗯，我相信啦，我相信，而且许多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对！”可丽丽怒吼道。
“但眼下的问题是，如果这间商店也是堪堪维持的话，你们……”
“不劳你费心！”
“哈哈，别那么生气嘛。你一生气反而更可爱些，岂不是让人占去了视觉的便宜。”
“……诶你还挺会说话的，真的。”
“嗯，像河豚，可爱又有剧毒。”
“嘿嘿……那正是我！哈哈哈……”可丽丽笑着，忽然用严肃的声音说，转而又傻笑起来。
“哈哈哈……”魔鬼也发出知性的笑声。
“不过呢，你们到底怎么生活？”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儿，魔鬼重提起这个话题。
“是这样的。”可丽丽说，忽然暗下来，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米糠和饴糖》吗？”
“知道，讲召鬼术的邪书，连稍微外道的魔法师都很忌讳。怎么说呢，里面的知识，有些太过了，当然是就文明世界的观点来说。嗯，在黑夜王国倒是很抢手。我也不很清楚魔法这些东西，说白了我只是每年惯例吓吓小孩子而已。”
“对。”可丽丽很郑重地点点头，又四下看了看。然后悄悄地说：“是米莉恩写的——她很懂这些呢——怖！！”
“呃。”
“吓到鬼了？”
“唉，请不要突然凑到脸前来。”
“呵。”
“不过，我以为她是很好的人，米莉恩，至少就她属于的群体这方面。”魔鬼恍然地说。
“她可是女巫，只能说坏在不明显的地方。”可丽丽说，声音渐渐大起来，似乎很自豪。“而且那本其实是女巫会的指南书，米莉恩以前负责编写召鬼术方面的东西，但，呃，她写得太……深入？所以连那些稍微和平的女巫也不太喜欢这书呢。里面有很多死灵术和召鬼的实例，还有很多解剖方面的图——单凭听说是做不出这些的。这么说吧，她建构了一整个可操作的死灵术体系，她先阐释了作为基础的灵肉二分原理，又从最早的死亡巫术有关的开始，彻底厘清了其与傀儡术、灵魂法术和献祭式法术的关系，甚至从道德层面的可行性问题到具体仪式的诸要点都有讲到。当然主要问题是道德方面的考量太过欠缺，这也是很多巫师抨击她的重点。哦，还有，书的内容只以灵肉二分为前提展开，却没有考虑到灵肉关系的其他复杂情况。以及，最后，就是关于死灵术对象的问题，没有分析死灵法术中傀儡术因素对已死而活者，比如吸血鬼之类的作用。当然吸血鬼这些东西本身也有很复杂的情况。”
“嗯，听起来完全不是我这种魔鬼能理解得了的。不过，原来是指南书啊，我以为是很厉害的书。”
“确实是很厉害的，因为太过庞杂，最后并没收进指南。而且对有志在此的魔法师来说不啻隐秘知识的泉源呢！”
“所以你还没有讲到生活来源。”
“我们把剔旧的书都拿来啦，然后高价流出，让它在邪恶王国里流转，涨好了买回来，再用更高的钱流出去，这样几轮下来……”
“哈哈，真是恶毒。”
“……也是米莉恩想出来的。”
“所以，最后呢，嗯，你们现在看起来不是很富裕……还是说，富在了不明显的地方？”魔鬼意味深长地环顾着乱七八糟的小店，如此说道。
“唉……几轮下来涨得太高了完全超出控制了啊根本没钱买回来而且那些魔法师啊老是喜欢弄神秘主义拿到手之后自己藏起来根本不卖的呀知识就要分享嘛最后弄得你抢我夺死了好多人根本就无价了啊。明白了吗，我不想多说了。”
“哈哈哈哈……”
“但以现在的收入维持生活是没有问题的。”
“原来如此。”
“何况，嗯，终究不是文明世界啦，所以金钱也没有那么必要——但是人类有很多好东西，像，嗯，这套抽血的东西呢，”可丽丽边说边从下面抱出一只褐色的皮箱放在台面上，“不需要附魔或者涂药的小刀就可以把血抽出来，当然也不需要寄生虫或者别的东西。”她拿出一根金属的注射器和一团肮脏的皮管：“想想吧，未来的活祭该多么方便！还有麻药呢，再也不用切开血管，也不怕弄得满地都是脏东西了。”
“是啊，不过这些东西的用途应该不是那样。”
“用途嘛，怎么用就怎么是了。”
“嗯，我喜欢这种说法。”
“对吧？那我把这些也放进去咯？”
“哎不，我不需要。”
“别客气，现在只要半价。”
可丽丽说着把皮箱收拾好，一起堆在魔鬼的货物里。
“还需要什么吗？说到书的话，这里有本无名氏的《蠕虫》……”
“那本我也有收，讲一个孩子出生是女孩，长大变成男孩，后来又变成……”
“对。但这本是很古老的手抄本，来自一位高强的术士，光看看这字迹就很享受了，可说是非常珍贵……”
可丽丽抚摸着泛黄的本子，不时看向魔鬼。
“不要。”不等她说完，魔鬼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七折……”
“不要。喂，我看见你偷偷塞进去了！”
“呵，不识货的家伙。”可丽丽很惋惜地说道，把书从魔鬼的货品里抽出来，“明明花了很久才抄好……”
“什么？”
“没事，还要什么？”
“嗯，孩子呢？以前你总拐些孩子。我还记得你拜托格琳给你造间一样的糖屋子，哈哈，话说格琳已经去王都开烘焙坊了吧，‘旧相识往往四散纷飞’……啊，要是有的话，可以拆分开卖给我吗？”
“啊，那个没有——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可丽丽慌张起来，连忙摆手说道。
“我看见后面罐子里……”魔鬼慢慢说着，作势探头去看。
“没东西！是装饰。黑巫术店手工作坊嘛总得要点感官效果这是黑暗生活情趣放糖罐子的话怎么会有人来买啊你也得考虑考虑这一点再说话吧！”
魔鬼轻笑了几声，没有深究下去，四下看了看，说：“对了，米莉恩呢？刚还提到她。”
“不在，她去波普朗城堡了。”
“吸血鬼城堡？我猜猜，呣……受邀去参加糜烂的上流社交活动，哎，深夜舞会，贵族沙龙……”
“对，非常糜烂。”可丽丽恶狠狠地说道。
“是啊，糜烂。”
“哈，糜烂，而且熬夜熬得头疼，眼也要晕啦！”可丽丽嘲笑地说道。
“是啊，头疼。”
“对，头疼眼花。还有跳舞，呵，规矩又多——我去过一次，很久以前，都记不清了。”可丽丽不屑地说道。
“是啊，麻烦。”
“是。”
“……
“……把你撇在家里了，对吧？”好一会儿，魔鬼说，略微做了个摊开手的姿势，又会意地笑了笑。
“……不说这个了！”可丽丽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哎哎，会有很多年轻的吸血鬼围着她吧！想想被血族贵胄包围的感觉呢，哈哈哈，何况她还是夜国的天才……”
“喂！！！”可丽丽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随着她的声音扩散开一种威胁的气氛，好像蝎子或龙虾乍举起螯钳，不安的预感让整个商店都发抖般咯吱作响着，小空间里，光线也莫名地暗了下来。
“哦，哦，非常抱歉，那～么，作为对可爱的女士的赔礼，我会把店里的手工点心都买下来。”魔鬼说道。
“不卖给你！”可丽丽吼道，鬼似的，好像就要从柜子后面爬出来了。
“嗯，但是米莉恩和他们的关系好像不好？”魔鬼说，依然保持着玩笑般的从容。
“……
“……是这样的。”听罢，可丽丽又收缩回去。虽然店里重新亮了起来，但那脸色明显的，还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嗯，而且听说血族的‘黎明一代’风头正盛，大有复兴一族的意思，不过在她眼里也只是些浮夸的孩子吧——论辈分也只有家主可以和她同坐了。”魔鬼趁热打铁地说。
“是吧？”
“对，呣……是这样。”
“算啦算啦——不过年纪轻轻呢，就要嘴巴甜些才好！哼……”可丽丽跳下板凳，消失在柜台的平线上，过了一会儿又抱着数个装满干点心的大玻璃罐冒了出来。“点心。”她说，把点心和之前的那些东西放在一处，又顺手添了些卖不出去的高价小玩意一起算钱。
“收面粉吗？”魔鬼清点了一下，把货品拢在一块儿，问道，故意无视了多出来的许多东西。
“只收整人的。”提到交易，可丽丽立刻换上一副无感情的面孔，平然答道。
人吃小麦，于是他的灵魂是面粉做的，魔鬼收走人的灵魂，于是人也就成了魔鬼的小麦。每次人过度放纵自己的欲望，他的灵魂就碎下一丁点屑来，魔鬼趁机抓走它们，磨成面粉。灵魂的面粉在夜之国的属民间是一种流行的货币，也是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常常要接触到的。整人的面粉就是由整个的人的灵魂细细磨成的精面——灵魂或者在死后徘徊未散时被魔鬼俘获，或者因为种种其他原因归了魔鬼。所有灵魂都磨得出粉，但人的灵魂格外受夜国之物的欢迎……大概是因为出粉率特别高吧。
“黄金。”魔鬼掏出一个深绿色绒布小包，估出足量的金沙倒在柜台上。可丽丽用头发拢拢金子，掂量掂量，顺便扫进柜台后的袋子里。“你还真懒啊！”魔鬼瞅瞅可丽丽一动都懒动的手，说道。
“呵……”可丽丽瞥了魔鬼一眼，伸直手臂，原来臂长刚好够不到柜台上方才堆金沙的地方。
“呃。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呢，嗯，只因为好用吗？”
“那还不足够吗？”
“好。”
“……也有显示养尊处优的意思。”
“好吧。”
“……以及用作接触式的咒术的触媒，譬如剪下来扎成咒具悄悄放在哪个倒霉孩子的衣服里。”
“……这我倒是没想到。”
“骗你的，其实只涉及好用和个人情趣罢了，嘿嘿。”
“真是有趣，即便那些贵族也很少有这么长的头发，我起先还以为是一种风俗之类的。”
“我留长发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呵，看你也不想走呢。放心，你可以待到想走为止，说到不想说为止，眼下也没什么生意——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吗？”可丽丽瞟了魔鬼一眼，如此说道。她跳下凳子，自忙着自己的，一边和魔鬼聊天。
“你不知道么——王国要对那条老龙动手了。”魔鬼放松下来，靠在柜台上，说了起来。
“谁，艾贝尔公爵？”
“艾贝尔公爵。”
“格兰尼亚？”
“是的。”
“它不是格兰尼亚的开国元勋吗？也是，当年的见证者只有它还活着，不过因为这个的话——它早就淡出宫廷五十年了吧？”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魔鬼轻轻地叹着气，“王国这几年都不太平呢——帝国那边摩擦又多起来，才刚和平了五十年——斯坦尼亚也一直闹着独立，听说咖啡馆派已经争取到了议会的席位。最新的消息是格兰尼亚骑士团和王国军准备进入斯坦尼亚国境了——这可真有趣，哈哈哈！”
“哦。”可丽丽含糊地应了一声，好像忽然有了什么心事。“不过，不过——啊，账本在这儿——不过这时候为什么要对老龙动手？呵，事情还不够乱吗？”
“更乱的事一向发生在似乎最乱的时候。何况受斯坦尼亚影响，王国这边也不那么安稳呢，嗯。”
“嗯，嗯，有道理，”可丽丽翻着账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但魔鬼知道她已经把每个字都记住了，而且很可能有了某些难以捉摸的打算。她脸上时时游离天外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嗯……要听我的故事吗？”见魔鬼一时不再开口，可丽丽转而说道。魔鬼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走到柜台一侧的雕花旧椅子上坐下来。椅子的标签上标着三十的数字。
“我最近养了几朵云，”可丽丽平然说着，颇有些娓娓道来的意味，“淡绿色的是薄荷味儿的，橘色的是柿子味儿的，淡黄色的是梨子味儿的，粉红的是草莓。我把它们放养在山顶那边——就是艾贝尔山——让它们自由地饱吸水和气的精华，打算养大了之后吃掉。你吃过云吗，一口咬下去，嘶……那种根本没有咬到任何东西的口感！但问题是，前天早上我去看的时候发现它们不见了。我骑着扫帚找遍了整个东脉，你猜怎么了？根本找不到，它们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我甚至算了那几天的风势，预测出所有可能飘去的地方，但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所以？”
“有时候呢，事情就是那样——忽然而然，如此如此。”
“是呢。”
“我想，只有发生……”
可丽丽就那样说着，话语慢慢走向无法辨明的境地，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化成某种暗示的意味，轻缓地溶在意识里，无需思索又难以言说了。那平静从容的声音，许久许久地回荡在空洞洞的小店里。
“……这就是我失去了口福的悲惨故事。你知道什么吗，还是有别的想说的？”良久，可丽丽缓缓地总结道，重新把目光投向魔鬼。
“好吧，其实不算太糟。”魔鬼如梦初醒，几乎是本能地回答道。
“糟透啦。”可丽丽摇摇头，恢复了之前有些喳喳的声音。仿佛要给失去的美味做祭典似的，她从罐子中捏出几枚果脯丢进嘴里，哀伤地嚼起来。
“没那么糟啦——最近地狱里才糟糕，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了。年底了，我也不懂，那些王公贵族们总是莫名地乱起来，何况最近的坏事涉及两位亲王的矛盾，巴尔亲王又不在，阿斯莫德斯一贯见风使舵，虽然莫斯提马大人出面了，但还是一团糟。”
“哈，你一向不懂，所以才选择住在人间。”
“现在看来那时候的选择完全没错。自由自在，吓吓小孩子——虽然还是要听命令就是了，而且到现在了，戒指也没有一枚，更无论手杖了——但总归比在地狱待着强些。”
“但你可是王子呢。”
“哈哈哈，‘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魔鬼发出爽朗的笑声，学着可丽丽的声音说道。
“哈哈哈……”可丽丽也笑起来。
“哎，每年这时候都很麻烦啊。”
“哈哈……
“……
“不止是这样吧，我想，”隔了一会儿，可丽丽忽然说，“年终是年年有的——一向自在的落叶，唯独这次盘桓了很久呢。”她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厚重的圆片眼镜，从账簿中抬起头来，若有若无地微笑着，眼皮稍稍暗下去，宝石般的红眼投出两道知性的犀利的目光。
“别那样看我，很可怕的，哈哈。”
“是了。”
可丽丽略略按下眼镜，从眼镜上方瞥着魔鬼……仍然很犀利，而且莫名有很强的威慑力。
“……谢谢，很久没人愿意听我说话了——我也很久没真正回去地狱了。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恶魔说着走出门去。
“魔王要醒了吧？”巫婆说，声音沉沉的，但魔鬼立刻站住了。
“……
“……你们会保持中立，对吧？”魔鬼一只手握着门把，良久，如此说道，并没有转身。
“……一如既往，古老种族的后裔啊，一如既往。”巫婆说。
“唉，还有一点，”魔鬼终于推开了门，却没有出去，而是回头说，“这里一开始就布置了‘术’吧——你的故事，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术’的一部分，一个话语陷阱。”
“没有哦。只是一切都在说出你渴望说出来的罢了。”
“……谢谢。”魔鬼轻轻叹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褪去了张扬的微笑，仿佛虚弱了些似的，却很放松下来。可丽丽也笑起来，一如往常，平淡到似乎并没有笑起来。魔鬼点点头，这才走出店门。
“……欢迎下次光临。”
身后响起巫婆越来越黯淡的声音。忽然，谁也没有注意到似的，玻璃门外已是冥冥的深夜。店里也渐渐黑下来，疏忽间，已看不清柜台后是否有人。又是良久，已辨不清是否仍身处店里——是否曾有过这样一家黑巫术的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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