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的故事。”
米莉恩·米尔停止了讲述，吧台上的听众沉默不语。
褐色与橘黄灯火的小镇，停驻于某个尚未到来的时刻，在老去的路上被剪下。喘息的夜港，隐街秘巷，渐渐远去，连片的房顶像幼稚的速写，余下失调的黑色和涂抹的轮廓。
徘徊的灵魂聚集于此，他们还没进入地狱，又早在这荒原的边境内了。
数千个相似的窄巷都很整洁，但临海的那个开着一家酒馆。是破船坞改建的。
这座小镇不需要出海吧。船坞只是某个再也回不去的世界的倒影，或者，只是不存在于此的“远去”的象征——失掉船坞，也就失掉了灯火的夜阑。这里是愚者的乐园，永不航行的疯人船。
“向下，向下，去往罪人的城镇。”
是夜，数万只幽暗的流浪猫叨念着，融化在黑陋的窄巷里，融化在清光的窗台上，融化在酒馆的屋顶。
“……向下，向下，去往华灯的夜城……”
……
“我是指，深夜，深夜，呣，深夜和过去总有些联系，怪神秘的，对吧？”米莉恩·米尔边说边比划着。
喑喑哑哑，黯淡无光，苍白的太阳带来另一个黑夜。话说，酒水的微弱气泡正是死地的教堂：他们沉没进去，祈祷，在这处微凉的沉暗空间里燃起一方暖色。
“你现在不太清醒，小姐。”
吧台内站着穿礼服的侍者，他是那样高大而细，简直不像人——也难怪领结之上的那部分他只是一朵巨大的百合花。
“影子啊，你怎么想呢，骑士？”
米莉恩对着空气，说，露出醺醺的笑颜。暧昧的光下，那样的笑容凄恻而神秘，美艳又可怕。
“什么？”
“由她去吧。”
靠门口的地方传来悠婉的声音。一位穿黑礼服的女性，捏着细长的烟，头部的位置也只有一朵花，葫芦花。苍白的花，与世间藤架上那种的区别只在于尺寸。
“同样搁浅在这儿，她只是。”
荧荧雾中，话音冷悠悠地回荡着，比烟散得还慢些。
侍者不语，也不再打扰米莉恩。
一时安静下来，华灯凝驻，只偶尔有杯盏放下的碎响。这里并非歌舞起伏的场所，而是静立于热闹之后的憩园。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寒冷的海风趁机溜进屋内，擦拭晶亮的杯盏。客人寥寥，百合花的女士也离开了，只有侍者依然站在高台后，陪着不多的几人。感到冷气，他抬头看向门口。
来客穿着光洁的白色衣袍，一条紫色的带子扎在腰间，柔软的淡金色鬈发收拢成发髻，露出高高的额头和深陷的双眼，几缕颓废的发丝垂在额前。尖而高的鼻子上方微锁着淡色的双眉，颓然的表情却掩不住举止间偶然流露的自傲……一位天使。
看到他，吧台上最后几个客人也起身离开了。
“阿比黛尔，你还在啊。”
米莉恩趴着桌子上，或者是醉得有点懒了。来者大概是她的熟人吧。
“嗯，在他们都回心转意前，我不会走的。”
天使从容地回答着，坐在隔了一座的位置，她的左手边。
“你又去见他了。”
“他啊，少见的很高兴呢，听说你回来了。”
“……我不会去见他，也不会回万魔殿。我要离开这儿。”
万魔殿，华灯的夜城，是地狱的都城，最初的城，也是衰落边缘的大城。
“他会很失望的。”
“唉，让他失望的事情总是太多了。”
“是的。”
“嗯。”
“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一辆马车。”
“哦。”
“黑色马车，毁在旷野里，熔化了。”
“哦。”
“你下手还是很重。”他说。
这时，酒杯不知第多少次滑来，停在米莉恩的指边，里面的饮料变幻着，仿佛以撞色宝石熔成，舀起的一小杯黄昏。她捏起来，送到唇边，抿了象征性的一丝，就着昏昏的灯火。
“不知道呢。”她这才说，轻叹出甜而带刺的酒气。
天使报以不置可否的微笑。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的过去，你和他一同来到这地上……”
“嗯哼。”
米莉恩轻点着杯沿，思索了一会儿。她回身，面向那天使，慢慢地开口。
“阿比黛尔，那些事，我也想知道啊，但是，”她看向侍者，后者知趣地回避了，“你——有时候，我想，并不全是光明的吧，你的劝说。”
她说得很慢，说完，恹恹地回向酒杯，仿佛并不期待着什么回答。
“……自愿与否，到地狱来的每一个都有不得离开的理由。”
沉默许久，天使终于开口了，如是说。但声音已与之前不同——像一朵幽弱的雪花，飘飘然下坠，幽幽坠入窗口渗入而弥散的夜气。
宏大的潮音贴着后背，层层蠕动，在头顶炸开，让人心慌，身也慌，好像在冰上睡着。让人想起这是海滨的酒馆，想起海，永远流向看不见的地方的海。
“嗯。”
低沉的应答驱散了莫名的惶惑。
“唉，被看穿了？”
“是呢。”
“哼，魔鬼很难装作天使，除了他。不过，在他，世上是没有魔鬼的。”
天使的形象淡去了，就像散去了一层尘土。座位上只剩下魔鬼。一位古雅的男士，生着修长的四肢，穿着淡黑色长袍，环绕黑纹的长角自额头生出，铁质的尾巴从层叠的衣褶垂下，如毒蝎之钩。最显眼的是那枚雕刻了可怕形象的戒指，地狱的权戒。
“如果下一点雨就好了。”
米莉恩自说自话，有些惆怅地盯着放在桌面的双手。
“我知道你为何而死。”魔鬼说。
“那时候的声音不是你。”女巫回答。
“呵，记忆是很重要的东西，没有记忆的人只会被记忆摆布。你因保护不认识的人而死——何况，以当时的情况看，他们并不会被杀。真是讽刺。”
“唉，很像我呢。”
“他们为自己的生活站出来，是理应流血的。”
“哪里有那种说法呢。”
“现在，他们又忘记了你。”
“嗯，不是很好吗？”
“什么？”
“是很好的。”
“很好……呵，你真是很好的灵，很好的巫师。”
然而下了地狱，米莉恩想。她注意到那藏在话语间的悄弱的刺，于是不再左右沉浮的酒意，换上玩世不恭的笑脸。
“唉，那就是原罪吧，苦心钻研如何让流他们血的生活永远延续下去。当一个人犯了罪，每个可以分享这意义的人都犯了一样大的罪……对了，你相信如此之死的价值吗？”
“呵呵，如果相信，我不会在这里。”
“你呢，真是很好的人。”
“我只会变戏法，就这样。”
“我不这么想。”
“哦。”
恶魔收起了挑衅的表情，严肃地说：
“……您总能让人相信，这是很可怕的事。”
“是吗？”
“即便在故事真正的开端，即便落幕已经低沉，却依然会发现它的虚假。因为讲述的，在开始时已经转为另一个故事。”
“呃呃，你是指我们的说话？”
“你明白我指的什么。”
米莉恩笑起来，转头看着恶魔，说：
“你还是很聪明的，哈哈哈……”
“那么，该称呼您为‘殿下’呢，还是——‘蛇’，如何呢？”
“我是米莉恩·米尔，您知道我的名字。”
“‘孁女’，又如何呢？”
“……
“……您果然多识呢，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呵呵，您说笑了，我只是一个历史学者而已。我还知道您根本不懂巫术，也不懂魔法。”
恶魔意味深长地看了米莉恩一眼。后者看着桌面，似乎陷入了回忆，僵硬地笑着。
“世间称为魔法或巫术的东西，对您而言不妨说是寻常的知识，是吗？”
“很好的学者啊，您是。”
“……”
“但我呢，知道您为什么会来。”
“哦？”
“您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他的孩子从未归来。”
“……
“我是不是，已经在你的故事里了？”
“哼哼，不知道呢。”
“你在骗我。”
“没有喔。”
“……唉，我是‘前来打探的魔鬼’、‘被识破的变形者’，当走进你的迷宫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得到想要的了——你的术建立在沟通的无法成立上。
“不过呢，我愿把它看成某种‘零沟通’，一种真正的隔绝和……欺骗。”
“如此形容拒绝搭讪还真是富有……毫无意义。”
魔鬼还想说什么，但女巫轻轻摆了摆手指：“虽然很想聊下去，不过时候要到了。”说罢，那盯着桌面的金色的眼珠慢慢收缩，因兴奋而颤抖起来，时时变转，嘴角也微妙地起伏着。这些是凡人难以察觉的微表情，但在魔鬼，却很容易看到。
“怎么？”
“是语言啊，聪明的学者——我要死了。”
她夸张地微笑着，饮尽最后的酒，却饮不尽，因为粘稠的金色眼泪正大颗大颗地滑下脸颊，落进杯底。
“什么？”
魔鬼的眼睛眯起来，又突然睁大，因为看到自己也大颗大颗地流下去。变化来得很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转身离开，却撞在无形的壁上。融化的身体激荡着，飞溅出染了他的颜色的水珠。

巫师米莉恩·米尔微笑着，饮尽最后的酒。她站起来，不知何时换了衣服。保暖的浅黑色线织上衣和灰白的半身裙，颜色很像那只魔鬼的装束。最下方，裙摆整齐地切好，又整齐地翻出整齐的褶，在离地一指的位置垂着。她换了衣服，又或者从来是这样穿的？
葫芦花的黑色女士依然坐在靠门的位置……这时站起来，走了。百合的侍者调好了最后的酒，他的技术远不如没有出现在今天调酒师。
窗外，似乎有流浪猫在“咩咩”地叫着。
“嗯，真是难对付，学者大人。”米莉恩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听着颈椎因为长久坐在高脚凳上产生的哀嚎。“有种理论的天真呢您真
是，虽然是魔鬼，唉，既然是魔鬼……”
“啊啊，我想想，”她打了个哈欠，用食指点了点嘴唇，动作里充满思索时的仪式性幽默感，“先来点音乐吧，哼哼，如何呢……”
酒杯滑过，却没有手接着。它滑过美丽的微笑，离乱了光影，一刹那反射出漠然的金色双眼，升腾着一万万亿个气泡映出的一万万亿个酒馆里的一万万亿个米莉恩·米尔，那里有一万万亿个盛着一万万亿个气泡的酒杯，一万万亿个朦胧的黑夜，一万万亿个虚假的真相挑在昏黄的灯里，荡漾在杯底……
酒杯滑过去，滑出吧台的边沿，轻脆地破碎了。
无常的碎片里，无数的无名指上戴着无数枚戒指——君王的权戒，连接着地狱的大权柄。
窗外，二十五支乐队同时演奏。
那是无形的乐队，无形的军团。曾经，在天空在荒原在无人的晨昏，这些不可见的灵漫行在山间林海。
此时漆黑的旋律自人间难寻的乐器涌流，浸染了街石，又津津然濡湿了缓步的靴面。鞋跟应和着独一的长笛，踏过并不存在的水面线，那样金色的笛声高扬着，又高扬着流落。夜风抚着领上的绒毛，包围僭越者的面颊……在上面的上面，有物撑起水晶的华盖，身后的身后，有物托扶漫披的衣摆。
暗巷外，海风凄散，满眼只漆黑的浪。酒馆前，艳丽的舞乐转转，沉肃的雅歌缭缭，又有无形的灵走在前，满撒不见的花瓣，低语漫漫的箴言。
敬畏，它们这样说，敬畏。
她并不调和它们。黑泉流溢，金辉落漠，那些橘色的幕，白色的风，昂扬低渐，忧郁凄凉——她并不调和它们。
是夜，数万只流浪猫全数噤声。罪人紧闭了棂窗，知道地狱的君王出行了，却不知君王早已不来自地狱。
她并不调和它们，因为现在没有东西能认出她了，认出米莉恩·米尔。她已隐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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