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会意地笑笑，就好像她和他们是同类。但她不知道他们，不认识他们，她遇见过他们中的一些，在会议室之外的地方。但他们只是，如今也只是，好像是不超过，唉，不好说，总之，她很难感到他们是活着的东西。这是几幅肖像画。她在画廊里。她读着下面白底黑字的牌子，知道了画中人的名字、生卒年月、人生经历。但他，她，它，不是活的。他们不存在。她们不是同类。
唉，同类，同类……非同类的小家伙总爱以生理或语言上的相似性来迷惑别人，让人以为那就是同类的含义。那不是同类，甚至也不该是同胞的含义。它们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它们不意味着什么。
对面穿着灰色西装的人，她在商场碰见过。他摆出现在的样子，为了今天也买得起有机鸡肉。他有一个儿子，是永远不会在商场里见到的那种人。他在博物馆工作，像许多这类人一样，高而壮，这类人，男人或者女人，说起话来没有表情，但动作表情很多，喜欢把印着自己出身的东西提得到处都是，都不轻易谈到实际的东西，有时喜欢点头，你可以在人群里很容易地分辨他们。他们是很“大”的人，动作上，语言上，派头上，都是很大的，就像许多民族的传说里的巨人。现在，他们不再躲藏，懒得再装作她的同类。她在咖啡机前面见过他。为了等这个岗位，他延期一年毕业。这是画下的牌子写着的：白底黑字，和策展人的名字一样，和所有的名字一样，不超过塑料牌的边沿。
他们不是活物，他们是魔鬼。她想。吃粮食长大的人，不会长得那么高大。
桌子长八米，比八米少一点，阴沉的实木。她坐在死去的树身边，像坐在一条船边上。她在博物馆里看见过那条古船，就是看见某人的儿子的那天。是谁的儿子？那天她记住了三合一咖啡的气味，在今后的半个月里闻见咖啡就想吐。
此时，他们可以对她做任何事，她也可以对他们做任何事。自由。空气中有一点酸苦味，是会议室的新椅子发出的，像咖啡，颜色也像咖啡。自由是呕吐物的味道。
今天，城市也许会失去一个米莉恩·米尔，或者那个儿子会失去父亲。失去是多么近。它藏在一切里面，藏在沉落的茶叶下。我们骗自己失去是很远的，我们骗自己身体不会抓住我们。但它来了，身体和失去，呼吸和失去，消化和失去，脱发和失去，思考和失去，血流和失去，分泌和失去，心脏每跳一次就失去前一次，肋骨藏在皮膜里蠕动，失去它的钙质，身体和失去，它们找到了彼此，它们联合起来，就像衣鱼和菌丝，蜘蛛和人。
好怪。她想。他们的话自相矛盾，没有什么一以贯之的东西。不，这不奇怪。语言要死了，它开始露出马脚。他们用所有的东西加强它，就像如临大敌的士兵，用所有能找到的东西构筑街垒，不管它曾是一把椅子还是一张餐巾，只要能构成围墙的一部分，他们就会用。她笑了，散会后她就要向一棵树告发它。她没疯，虽然她是，不，她叫疯子梅格，别人叫她疯子梅格，但既然虚无与植物的战争已经开始了，每个人总得选一边。白天，她暂时站在植物那边。
然而，现在更怪了，东西也要死了。杀死语言并没有换回什么东西。死是在求生的方式里的。他们的生活下去的方式死了。那些高大的畸形的人和她一样都被扔进了虚无，这个稠密的无穷里，他们发现他们只是一个切片。今晚，身体还会找到许多人，用突发疾病、神经性疼痛、抑郁症、焦虑或者单纯的衰老杀死他们。她不害怕，她骗了虚无，它当她是情人，但没有意识到那都不算一次开放式婚姻。她此刻就在和自己出轨。
流体。逃到百年以后，逃到百年以前，把眼睛放在没有发生的事上，放在已经发生的事上，但它永远在离地三米以下的地方待着。这是时代的疾病，她想，因为害怕，他们相信了打印纸和油墨。相信了树的纤维。但恐怖电影里的不会死去的杀手一直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着。
如果我把不能对我做的事写在一张纸上，他们会不那么做吗？
如果写下“不得审判米莉恩·米尔”几个字，把它卡在外套的胸口，他们会不那么做吗？
一群人把不能对他们做的事打印下来，钉成很厚的册子，然后希望另一群人就不对他们做什么不利的事。他们躲在彩印、黑白的符号后面。他们躲在一个相信后面。
但她已经不信了，现在不信，因为她站在植物一边。他们的裸体在她眼前蜷缩着，像一个胚。它的子宫被切掉了，睾丸被割除了，乳房被切掉了，下巴被切掉了，血被抽走了，神经系统被搅坏了，泪腺被摘除了，消化系统被摘除了，皮肤被移除了……剩下的那团东西，今天，此刻，它被扔进了无穷里，她所在的无穷。他们叫它灵魂，他们叫它自己。它们被氐宿四的寒风吹着，在荒原上瑟缩。它们被大化咬啮，它们很疼，很烦，只想睡下去，靠一点残渣和梦生存——它们还有脑，还在做梦。它们怕死。
不过，他们要失去说话了，只剩下残渣。他们没有手，还要扶正墨盒上的王冠。上一个这么干的是谁？但那个人完全有理由相信，因为石板很厚，前面还站了一个上帝。
纸，毫无厚度，能保护什么呢？况且，连纸也今不如昔。他们试图让不存在的东西有一个不存在、不显现的存在物和显现物。现在，他们的梦话消失在虚无里，连纤维做的象征物都不敢让它再有。
他们陷在梦话里太久了，深信不存在的东西可以从大化的恶意里给他们一片净土。幼鼠。
她不再等待，她有的是时间。
他把鸡肉砍开。泡在酱油色的汁里腌制。他把葱切条。他会请我去吃饭吗，在现在之后。放在瓷盘里。
他们已经病入膏肓。他们看不见，他们不敢看。他们躲在越来越高的A4印纸后面，寄希望于底牌的红墨水匡正体统。一场雨就可以攻破，一点火星就可以烧毁。完全不必，午睡时流下的口水就足以让自欺欺人的神话解体。
她用行动等待，她有的是时间。
“那为什么你们竟然希求呢？”
“什么？”
“‘不得审判米莉恩·米尔’？”
他们已经病入膏肓。他们不再看，他们不懂得看。他们躲在越来越稀薄的打印纸后面，寄希望于命数的速尽。一条街道就可以判决，一点医药就可以摧毁。完全不必，失眠时流下的眼泪就足以让安慰人心的传说解体。
“……这是一张涂了墨水的纸。”
他们说，不再掩饰。这不是调查米莉恩·米尔的一个同事的学术不端问题的会议。他们也不是调查组。他们是恶魔，别西卜派他们来。他们把涂了墨水的纸贴在胸口，做一些阴险的魔术。何必去神秘的空间寻找呢，匪夷所思的事时刻发生在眼前。
“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但能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只是用很多方法走到那一个方法的路上而已，然后，呵，解决问题。”梅格说。她不再是讲解乱七八糟旧事的讲师。她是梅格，下地狱的旅者。
“人有很多样子，但事情要一件件做，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他们说。年老的，年轻的，都用同一个声音说，齐刷刷地说，真是诡异。后排的两个人笑起来。其中一个年纪三十岁左右，她在邮局见过他。当时他邮寄一些材料，如今他是一位青年教师。此刻他是恶魔的帮凶，尽管他并不是恶魔。魔鬼不用老套的办法，附身，它们只提供职位和职位的似乎无辜性，假以时日，人们就会像中邪一样满口怨言地虔诚起来。
“唉，事到如今，让我看看你们的角，藏在左口袋里吗？露出獠牙吧，别让我觉得要伤害同类了。”
“审核的结果可以事先透露一下：停招……终生。”组长像人那样说着，那是他的本能。他的身体拉长了，好像ps里某些工具的效果。
“好吧，其实我都不认识他呢。”梅格提起水壶，向茶杯里注满了开水。

A6，学校办公区的爆炸在年底之前一直是学生们讨论的话题。如果元旦时候天堂之船没有坠落的话，它现在可能还是个话题吧？……

那个流着血，撞在她肩膀上的孩子。蓬松的染成亚麻色的头发。艺术学院的学生，大概。吸烟。
她感觉不到他。他不超出一句名言或者一条规则，不超出一个白日梦。他是不存在的。
“喂，别西卜，在哪儿呢，你？不在任何地方，你不存在！你的城，欸，你把它扔了吗？”
她拨开惊叫的人群，走到窗边，大喊着。她的头发烧焦了，卷起来，搭在额前，像某种新潮的发型。衣服冒着烟。她赢了，她杀死了恶魔，全部。她输了，恶魔的纸把戏会追讨这债的。
“喂，你在酝酿什么，文艺复兴吗？文艺复兴吗？喂……！”
许多人在跑，保安、学生、消防员、警察、教工，还有出没于校会和院办的新物种，一度是她的同事的假的同胞们……
一只苍蝇飞出窗缝。她撞在走廊玻璃上，被什么东西推出了窗子。没有什么东西，她被一切推出了窗子。一个米莉恩·米尔被推出了窗子。
她落进空无的地方，空无到被一切占满，她落到无限延展的午后风景里。
有什么在这里，她知道，在这个被种种挤满的、彼此侵夺、满怀恶意和巧遇的无限里，依然有什么在这里。
是的，就在这里。

“……并且规定你们为，爱，死亡与信仰……你看起来好多了，梅格。这里垃圾场，他们把你扔在这儿。推荐的行动是保持坐姿，你的伤口还未痊愈。”
“梅格是什么……？”
“你，你看着像，疯子梅格。
“把你弄出来费了许多事。我在地狱还有些影响力。”
“贝特丽彩，在地狱，有些影响力，是啊。”
“米老师是多么好的人，她忽然伤人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我想起来了，我完了。”
“你相信了塔尔塔罗斯对于完了的观念吗？它们是……”
“……不存在的。”
“是的，mea sponsa，它们不存在。”
“哦。”
“感恩，mea sponsa，如今，追随我离去，从此，不再毁坏自己？”
“视情况而定吧！”
“不可，你是我在地狱的驱魔人。”
“我晚上约了虚无，所以呢……”
“这是一份兼职。”
“那就感谢你过去的帮助，未来我们还可以做……陌生人。这样对大家都好。”
“帮助我，是好的。别的，不好。”
“那就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天使了。”
“你要回邮局上班吗？”
“……我要回家。我们的合作结束了，我不需要你这个向导。”
碎墨镜后面，阴仄仄地钩过来，空洞的眼神，无神得像半寸长的蛇牙。
顶着此等逆风，天使伸出了左手。
“她要做一些事？”
“……”
眼神在五平方的灯光下碰撞，僵持，像躲避利刃的……终于，女巫的下巴靠在了天使的手上。
“我会让她在荒原上，流自己的血吗？”
她温柔地擦着梅格脸上的血和泥。
接着是清脆的一掌，手臂划过，金发飞扬。带着血丝和烟流，黑色的影子仰过去，但弧线在半途截断，直穿进水泥地。
纷飞的泥土散去，天使放下微微提起的裙摆，调整着脚的位置——将她踩在地上。
“清醒点吗，你行巫术的，如今？”
虽然狠狠地用力，而且鞋正在别人的脸颊里扭转，语气却和平常一样，温和、克制，宛如笼着灯罩的白炽灯。
贴近地面的双眼，像微尘不起的窗台，茫然看着前方，慢慢地回神了。
“清醒了。”
松开脚，梅格从地上坐起来，揉着豁开口子的脸颊。
“唉唉……”
“她要说一些话？”
换来的是充满不满的眼睛，但很快就躲闪了，像看见汽车驶过的穷家的狗，惶惑又狠厉，狠厉又柔弱，柔弱又直白。
“她要、说一些话？”
“……谢谢。”她说。指间流出金色，弥合洞穿的身体。
“感恩，sponsa mea，如今，追随我离去，从此，不再毁坏自己？”
她跪下来，揉着梅格的鬓角，替她抹去伤口。
“……听我的话，我会带你回家。而且，你可以再养一只宠物。这样你就有两只宠物，它们可以一起玩？”
“乌鸦不是宠物，而且它死了。”
“节哀顺变，现在你可以养你的同事，那只吸血鬼。”
“你说话真恶心。”
“我只是说出正在发生和发生过的事，mea sponsa，它们是恶心的吗？你该在十点回家，给她喂食，并喂食你自己，以生出更多血液。你会放个假，休息，并且游荡，直到春天。”
“唉……随它吧。”
“你想听歌吗？”
“不，只是可惜：有尽心力的，却遭到毒打。如此良夜，众神正安静地受苦。”
“那就，安静地受苦吧，亲爱的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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