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太阳是无法熄灭地火的：当天光睡去的时候，火的孩子就在苍茫的月土重生了。”
“眼睛在火炉里融化……它已能洞察往昔与来者。”

天幕之后，地平线外，难以想象的巨大废墟罩着朦胧的金色雾霭。
昏暗的森林在不远处结束，冷绿的草原从林际线蔓延到眼前，还要一直蔓延下去：那些草永远是深秋的颜色。
草原上散着许多着甲的人，他们三五成群地分布在树林前的广大草地上，或站或坐，或倚靠着废墟聊天，但更多的只是沉默着。还有一些，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甲胄和身体都半没进草中。不过，更多的是骸骨和干尸，衰败程度不一，大概是许多时代的总括吧。它们从草里露出损坏的肢体，仿佛遗恨于此地生出了丛丛白骨的菌伞。
顺着偶尔露出草地的白石废墟向前，直到也许是草原中心的地方：在那里，巨大的宫殿拔地而起，贯穿视野的两极，只在上方留出一弧天空。也许是太过巨大了，所以让人觉得近在咫尺——不过，千柱的门廊间如蚁的人影立刻打消了这种幻觉。那门廊如此广大，左右都无法穷尽，宛若不可翻越的高墙，横切开可见的领域，甚至让人心生疑窦：此处就是世界的终点吧？
每根立柱都刻着笔直的纹理，仿佛均等的褶皱，在黄昏里变幻着细腻如泥的明暗；圆柱顶端，石质花叶翻卷，其间游移着更加复杂的阴影。花叶之间，四只神鸟占据了柱头四角，如鱼的身体融在石花丛里，难以分辨；只有旋卷的尾羽向上翘起，顺四角之势柔韧地托起柱顶的平台。如此的立柱也许有千根，格格不入地立在倾颓的黄昏里，共同撑起这座古老庙宇的门廊。然而，门廊之后，凝重的黑暗彻底阻绝了视线。
这里是供奉往昔诸王的圣殿，硕果仅存的初日时期的建筑。岁月的侵蚀让它的表面泛起米黄色，黄昏的天气又替它镀上模糊的金辉。
然而，没有太阳。
黄昏的天空一切如常，只是看不到太阳。

靠近神殿入口的长阶外有一棵孤独的巨树，足有十二个人那么高大。虽然比起深林里的树依然算是矮小，但规模却很广，有着能容纳五十到六十人的阴影。想来，原本在对称的位置大概也有一棵吧，而这种规模也许正是多年疏于修剪的结果。
树荫下有两个人：高大的黑骑士和白色的少女。
骑士没戴头盔，也许二十几岁，严肃的脸尚带有一丝稚气，皮肤很饱满，冷润的白色，与景物的枯败格格不入；白发而红眼，头发扎起来，有些卷，身穿瘦长的漆黑板甲，腰间收着一把黯淡的黑色双手剑。
少女是苍白的，干燥的，身形像一截瘦削的枯木——脸看起来却比年轻更年轻许多，初见时甚至不好辨明性别——头发是灰白的，皮肤却是笼罩薄霜的褐色，且有尖尖的耳朵。她穿着一件较厚的白长袍，颜色像极了那座泛黄的宫殿，披着及腰斗篷，也是一样的风格，不过多了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缠绕树形金纹。腰间是一条三指宽的神鸟花叶纹丝绸束带，颜色稍深，整齐得体，让宽松的长袍看起来干练了许多。束带正中，十一芒隐相日轮的带扣金光闪闪。

“日轮纹”，白昼之国遍是的图案，多为十一芒日轮，也有八芒或六芒；“芒”常见为剑芒，当然，也有波纹芒和逆时针弯曲的弧形芒。
“显相日轮”即镂空而出的日轮图案，相反则叫作“隐相日轮”。日轮外加一圆亦表示“显相日轮”，不加圆则是“隐相日轮”。
据说，“显相日轮”多用于王室及祭祀活动，亦常见于古老的建筑；“隐相日轮”则多见于大陆诸国。然而，因为太阳族裔的历史早已古老得难以追溯，不同时期的风尚亦不相同，所以不同纹饰的场合事实上根本无法区分……
不过，在白昼之国，象征太阳的图案大概还有无数无数多种吧。

但世上只有一个太阳。
黑色的骑士站着，没有说话，大概是某种护卫。少女闭着眼，坐在凸起的树根上，似乎正休息。
这时，一位羊头骑士从他们身边经过：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头盔上装饰着一个连毛皮的干枯羊头。
面甲的四个竖直小孔中射出狐疑的眼光，羊头骑士慢慢走向不远处的篝火——长阶结束处，大概原本是有一个小广场的，如今只剩下不多的砖块组成一个崎岖的圆形，像被荒草从四面蚕食的饼干；在那处残存广场的中心有一个下陷的圆形火坑，由石砖砌成，大约两人宽，也许曾用来举行某种仪式。尽管几乎熄灭，但看坑中灰烬的规模，前后也许已有许多人在此落过脚了。
篝火边，两位穿着银甲的骑士席地而坐，有心无意地朝坑中丢着柴火。看盔甲的制式，二人大概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者王国？尽管是板甲却显得很轻薄，大腿处缺少保护，覆面的头盔也很圆润，稍微有一个小尖顶，和厚重沉暗的来者之甲比起来简直不像同时代的产物，何况后者的肩甲上还各有两条钝钝的棱角。
在二人身边，一具陈年白骨从草里露出半截上身，趴到石砖地上，仿佛正从死里窥探着世间。飞碟一样的头盔遮住了骷髅的上部，看起来好像一口生锈的小钟。
粗大的木块跌进坑里，躺在松软的灰上。几片黑白的余烬翻飞着，飘落在坑外。
“他们是谁？”羊头骑士向银甲骑士问道。虽然盔甲很怪，他的声音却很清楚，听起来，盔甲下面大概是个年轻人。
他走过去，也坐在火边，不久就忘了树下的两人。
“骑士啊，你们要去哪里？”羊头骑士问道。
“映日堡。”坐得较近的银骑士回答道。
“讨伐暴君。”另一个补充说。
“哈哈……”听罢，羊头骑士苦笑起来。
“怎么了？”第二个银骑士疑惑地问道。
“唉，即便太阳大人保佑，也很难吧。”羊头骑士说。
“什么意思？”第二个银骑士问。
“三次征讨都没有成功啊，太阳从那时就蒙了尘吧。”羊头骑士说。“何况，太阳都没有做到……我们，呵，更不可能做到的。”他又说。
“你不是福佑岛的骑士么？”第二个银骑士问道。
“……我来自奥金伯格王国。”羊头骑士平静地说。
“山海之国，在南方？”另一个银骑士问道。
“……我在想，日落是否也是定数呢？”羊头骑士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么再次升起，也是定数。”坐得较远的骑士有些生气地说。
“哈哈……”羊头骑士被银骑士突然的愤怒惊醒，不禁苦笑起来。他拍着膝盖，前伸着脑袋，突然间大声说：“根本就没有太阳！你还不看清现实么？七百年了，欸！”
“太阳，会升起！”第二个银骑士站起来，怒吼道。
“唉唉……”他的同伴只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略略伸开手臂，要劝架似的动了动，但又没做什么。
“现在还忠于王室的只有乌尔纳赫兰德吧！十个千年，但没了太阳，纳赫人还能坚持多久呢？”羊头骑士说。
皮肤苍白的黑眼睛的纳赫人，没有感情的民族。传说，最初的太阳从深渊中将他们救起。铭记白昼的深恩，他们在深渊旁筑起永固的乌尔纳赫兰德，万墙之城，用三重又三重的城墙把漆黑的无地挡在光明世界的门外。
自诸王圣殿向西北行走二十二天，最后到达无名的山脉。传说那是连着福佑岛的圣山，最初从海里升起的山脉——天原的众神在初生之岛种下了生长灵粮的神树，太阳的栖息之所，而那巨树最早的根深深扎进了海底，又从海底挑起一线山脉：圣山。
从圣山的顶峰向下，看见西方大地上被百重城墙和哨塔围住的漆黑裂谷，看见脚下的西面山壁上层叠的高塔和要塞，那就是乌尔纳赫兰德，临渊之城。
听到羊头骑士的话，两人都沉默了。
大块的干柴叠在火坑里，红光只微弱地聚集在灰堆的顶端，隐然闪着暗火。
“你们，旅行过来，也看见靠近海边的那些地方吧，”羊头骑士却越说越大声，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那些海民……呵，怪象横生，睁开眼睛，已经没有路了——白昼的土地在缩小呢。黄昏，呵，黄昏还能维持多久呢？！”
依旧没有人说什么，连不远处的其他骑士也不再说话。
“喂，”见此情景，羊头骑士喊起来，“我也要去映日城，但是要去效忠暴君的，要去做背叛白昼的人去了，谁来阻止我么？”
“呵……”
“唉唉……”
远近的骑士都听见了，但只干干地笑着，或是叹气，大概太低的笑声和叹息本是一样的吧。
“喂，喂，谁来阻止我么？”他又嘶哑地喊道，张开双臂，踢起骷髅的的头盔，像个杂耍艺人。
头盔飞上去，泥土簌簌地洒下来。
然而，这次连笑或叹息都没再响起。钟样的盔落在火星聚集的灰顶，飞起许多黯淡的尘埃，好像雪中火化的遗物。
他哭着向西走了。
长长的羊角在黄昏中渐渐沉没。

树荫下，黑色骑士和年轻的白衣女性看着发生的全部。
“我的骑士，”少女说，“你似乎想说些什么。”
“是，殿……小姐。我想，绝望是英雄的借口，凡人只借它的名，彼此杀戮而陷入更深的绝望里。”黑骑士说。
“……骑士啊，日出日落是拯救众人吗？”少女说。
“您是伟大的太阳，琐事只会玷污您的圣体。”骑士回答。
“此话怎讲？”少女又问。
“小姐，凡人自当拯救自己，神明亦不事拯救。神明所为乃必然定数，无涉凡世意志。”骑士说。他的盔甲很厚重，声音却很清，而且年轻；少女的声音倒反有些沉重，而且说得慢条斯理，仿佛问而为不问，在此在彼。
“如是如是，而已……骑士，你的话像那些崇拜命运的人会说的。”她说。
“殿下恕罪。”骑士赶忙低头。
“无妨，”少女挥手，用风赦免了骑士，“‘诸可言非答案，诸可视非可视，诸可感即可感，有相即光，隐相即海’。”
“‘无相，何者’？”骑士问。
“开始之前，终结之后，其为无月之夜。”少女回答。
“虚无。”骑士喃喃道。
“……比虚无更黯淡，我的骑士。然而，乌尔纳赫兰德，临渊的城塞仍在。”少女说。
“我们要去那里吗？”骑士问。
“你独自去，我的骑士，带着它，”她说着拿出一只失去光泽的暗红色苹果，放在覆甲的手心，“我仍有要做的事，在这儿。”
骑士看看四远散布的武装的流浪者，眼中的犹豫明显多起来。
“不必担心，只去就行了。”似乎怕骑士拒绝，她又说。如此就说定了。
“……是，小姐。”骑士说。他收好苹果，行了礼，并没有离开。
“在天环要塞会和吧！”少女补充道。
“天环要塞吗……属下明白。”骑士重复道。
“天环”，那是日月相见的圆。每三百又五十五年，它们从两端出发，当命运让它们选择了同一边时，白昼的君王与月土的主人相见，那天即黯淡的食日。
然而，两个千年之前，疯狂的太阳与天轨同坠——他曾是往昔诸王中最巨大的，引以为傲的黑色羽毛正如神武的始祖、最初的太阳。据说，当他驾车巡游时，那羽毛反射天光如融化的黄金。对仰慕天光的子民来说，那是最好的日子……直到发疯的君王撞碎了环天的长路，用残损的双臂把掉落的弧掷向广袤天穹，自己也坠在天幕的废墟下，熄灭了。
天环堕坏，神鸟四散，人们说，那是黄昏的开始……日陨之处，广大的南方荒地如今仍遍布烈火。
而悬浮在世界之上，长路的圆心，天环要塞曾是调停凡世的圣殿，连接着地上万国与众神行走的天原。天环崩坏，圣殿仍运行了千年，然而，太阳消失后，要塞便封闭了，地上的生灵再不能去那里。据说，朝圣者在要塞之下建筑了简陋的圣城，他们在那里伏跪、祈祷，百年又百年，骨化的尸体堆成了山丘。
他们说，常闭的要塞等待着新的太阳……
……
遥想着古老的故事，黑色的骑士有好一阵子没再说什么。
“骑士啊，”少女说，看起来有些担忧，“在垂死的世界里，重大的结局也死去了吧……如果，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了，不要拔剑——请等着我。”
“我会的，殿下。”骑士下意识地回答。
何处传来了悠远的哨音。
回神的时候，眼中只剩下白色远去的背影。

小说相关章节：S-AN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