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昼与黑夜彼此撕裂的时候，坏的轮回开始了，而那坏的轮回便是海——季节仍在，轮转的只有碎片。”
“……在那里，永不结束的故事是一天天衰老下去，而衰老又会回来，像常在迫近的远离。”

酒馆的角落坐着米莉恩·米尔。告别之后，她仍在迷惘间徘徊，并且不确定前夜所经历的是真实还是虚假，或者，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创造出的幻象吧？她的一半仍泡在梦国的泥沼中，咀嚼着偶然连缀的只言，那些符号和难懂的魔法缠杂在一起，是有意义的，在无常里。
它们一样沉，她想，幻觉，或者不是幻觉。
如影的人在她身后往来，忧愁的华光暗暗地反射着深蓝色。
此时，她希望有人借她一瓶酒，最好带着露水的冰气，她将握住而且把额头靠在上面，就让冷水沉默地顺着脸颊流下去：她没喝醉，也不需要喝什么，只她自己就足以让她常在醉中了。
这是一种病态，站在自己身后，她想。如果分不清这些的话，也许不算是病态，她又想，思想带着干爽的肥皂的气息。
相似的厌世，雷同的巧笑，一样的怒意，一样的哀伤，甚至连那种凸显自己不同的言谈也是一样的。
她感到相似的人变得空前多起来。她感到反复出现的在她身边往来。
这时，一杯明亮的酒忽然滑到她面前，上面放着两根不太合礼的手指。
杯子很小，细而精美，酒水很绚丽，明黄色，向下渐变成半透的深红。一条藤样的绿叶植物装饰在杯边，缠住杯颈，仿佛拉起晚霞之幕的绳索——整株的胡姜草，一种像薄荷而大的植物，艾贝尔地区珍贵的香料，主要用于炖肉，微辣，味道很浓，指甲那样大的一片就足以产生上好的调剂效果。一杯混合物，顶部浇上过分甜腻的果汁，加上胡姜草，不仅闻不到，其实也尝不出一丝酒的味道，米莉恩这样意识到，然而实际由五种烈酒调和，主要的一种产自烟流地——足以让人旋转而昏迷。但那气泡是很美的，半透的渐变的颜色，足以让沉没在蓝色之底的人心甘情愿地为它冒险。
“能不能请您喝一杯果汁呢？”黑色的男士说，他是手的主人。两个米莉恩都平均地笑了，一种不置可否的可。
说起烟流地，那是艾贝尔山脉北方的广大地区，其西南部分隆起为高原，贴近山脉——“波留地”，那里自古有这样的名字。烟流地是乌尔帝国的身躯，巨大的帝国，擎起北方的冰海——冰海之中有如盖的大陆，常覆风暴的“北地”，据说其上散布着不入世的游荡之民——东接灼热的群沙：沙漠的王室在那里筑起接天的城塞，储存近乎无穷的财富。
格兰尼亚与乌尔帝国隔山相望，但是它们的关系并不好。格兰尼亚人相信乌尔人就是银色骑士传说里被骑士们驱逐出六月平原的野蛮部落，而乌尔人似乎普遍认为格兰尼亚是一个囿于贵族制和王室的腐朽之国，变戏法的国度，并且他们也看不上格兰尼亚引以为傲的魔法知识。
两国最大的冲突是著名的“双王战争”，那时，它们在艾贝尔西脉的断点，“风神山峡”——在土著的传说里，艾贝尔的山脉一度阻挡了驾驭风的神明，于是它用北风的巨斧劈开了山脉以来往南北——彼此攻杀，最终演变成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十二年，格兰尼亚胜利了，向北推进百里，筑起新的风神关卡。利莫二世，彼时的格兰尼亚之王，传说他为了获得胜利，与群山的恶魔做了交易——不然战争为何在两周内结束呢，又为何有流言说他在决胜前两周的某个深夜走进了群山呢？而凯旋后几乎立刻发起的猎巫运动又在冥冥中给这个传说蒙上了神秘的阴霾。可惜，利莫二世早已逝去，而随军的法师和大臣也都死在了那场运动中，传说也许永远只是传说了。
“当然可以。”她说，轻轻捏起酒杯，饮尽杯中的红色。同样的邀请她已答应了六次，考虑到夜方过半，实在不算少……想来，可供逃避的座位已不多了。
“唉。”米莉恩叹了叹气。是不是该去找一间少数种族的酒馆呢？或者改变形貌。
不过，她自信不会醉——如果醉了也是因为她自己，她反射着黯淡蓝光的自己，她泡在梦之国里的自己……如果醉了也是她自己创造的幻觉，是因为无常里的真相。
……
“啊喝了一杯就这样了实在是自信过头了。”
“她根本尝不出酒的味道。”
……
“你不回学院去，可以么？”
“啊啊，没事啦，他们还在扔东西吧——今天看见骑士了，在学院门口。”
“一个代理院长而已，干吗这么大反应：下午我看见书飞得到处都是。”
“好像是和宫廷那边走得太近了。”
“喂，少管这种事，你们！”
……
世上曾有两棵树，有声音说，一棵在世界的这一端，一棵在那一端，“生命树”。但它们在地下是一体的，既为根，又为冠。
直到有人把它抽出来，做了一把很大的弓，有声音说，射落了食。但重点不是那个——世界的轴被抽掉了，所以世界也偏掉了。而且，每一层都流转起来，每一层都自己流转起来了。她想，预言损坏了，大寓言还流行着，却没有命运了……哎呀！
她听不见那声音，但看到自己的嘴唇还在蠕动着。
她笑了。有些时候呢，我们，没有办法……因为世界偏掉了！你们看，你们看啊，本来应该掉下去的。说着，她扔掉似乎存在的杯子。它掉下去，她看着天花板：你们看，它在天上。
我恨杯子，那声音说。
……
“她在说什么？”
“快走吧，喂！”
青年们有些害怕了。
其中一位握住女巫的肩膀。
“劝你不要那样做。”女巫说。
这时，她看见了，不是幻觉：木色的杂物室里，昏暗中一直站在最后的瘦弱青年挤过来，挤过来而且在同伴面前大声说话了。但她听不清，她只听见她自己的声音，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了，她忽然意识到，他在说我的话。
黑蓝色的法袍，窄边的尖顶帽，白色的脸，严肃也难掩的怯懦和激动：格兰尼亚魔法学院的低级生。
曾有一个时期，猎巫运动结束，而结束了那个黑暗时代的庞德亲王也死去后的短暂时期，魔法学院和其背后的魔法师家族赶走孱弱的王室，统治了格兰尼亚。那是天空的时代，那是散乱的时代，从乡间的草场到广袤的高原，魔法师、学生、贵族、商人……规模难以想象的大旅行时代开幕了。消闲或者研究，无所谓目的，人们走出了自己的愿望——也许魔法、探究世界奥秘之物，本就会引人走向人之外的广阔世界吧？但，也因此，格兰尼亚陷入了可怕的分裂，直到王室重新掌权，统一了王国——所幸，政权的交接是和平的。也许和被称为“美神”的法师国王，曼林·安提卡不无关系：她是新格兰尼亚的末代祭司王，也是当时的魔法学院院长和“十字路口公约”的首席，其本身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伟大魔法师，甚至有人以“飘零之月”来称呼她。然而，自那之后，城墙之外的世界也变回了愚昧、恐怖，而且神秘横行。
……
“啊，你不会连‘飘零之月’都不知道吧？这可是连初级学员都知道的故事。”
“我肯定不知道啦，蜥蜴先生，别忘了我是帝国人啊！”
“好……那你知道继承了月相的贤者们吗？”
“是和背后支持着学院的九个魔法师家族有关吗？”
“啊，你连这个都知道。”
“呃，大部分人都知道，但也只知道这些。”
“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流传的故事。毕竟我只是一个住在学院的冒险家而已，安文是魔法理论系的教授，你可以……”
“那也好，蜥蜴先生，请讲给我听！”
“好吧，我还以为帝国人对魔法不感兴趣……不，没什么。嗯，嗯嗯……啊，大概是这样说的：当‘飘零之月’降临的时候，仰望月亮的少女成为了月亮女王。此时，从四方走来四位贤者，为她加冕——女王和贤者，他们是最早侍奉月亮的人。女王把月之银光赐给四方的贤者，其后是继承了‘月相’的月树‘九枝’——其实也就是说九个家族啦。原初的魔法来自月亮，因此，‘月亮女王’也就是魔法师常见供奉的‘魔法女王’，似乎在一些情况下也是‘黑夜女王’，而那些古老的侍从嘛，也就是最初的魔法师了。如今支持学院的魔法师家族据说就是这些最初的魔法之血的后裔，当然大概不止九个或十个就是了。”
“那，‘飘零之月’到底是什么，是一位伟大的魔法师吗？”
“有人说它就是‘月亮女王’，还有人说它是最初参悟魔法者所见的月的启示——也许是月相的变化启发了他吧，也有一些学者，主要是南方群岛的妖精，认为它和仙后泰坦妮娅有关，是某种传说的变体……不过，看来没人教你别从满是象征的话语里对号入座咯？”
“非常抱歉。”
……
“大旅行”已成为历史，但时至今日，仍有许多骑士家族收藏着学院骑士的纹章，尽管“骑士”这一事物本身已经没落。学院时代，隶属于学院的三圣骑士接替王都骑士成为了新格兰尼亚的标志。而那枚蓝色的徽章，许多人见过，尽管如今的王室对那段日子避而不谈：上面没有王室的天鹅，取而代之的是象征“世界”的神秘符号——据说来自古老的“三圣”体系，如今流行于人类世界的魔法大都来自这一体系。
……
“光赋予万物其本来的形状，黑夜成为万物，而海，淹没万物……‘夜’、‘光’、‘海’，这就是世界的三位。”
“这和让物体漂浮的技巧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是有的吧。”
……
“三圣骑士”，魔法师家族和魔法学院的卫士，据说来自那位放弃了侍奉银色骑士的荣耀，孤身守卫魔女高塔并最终与心爱的魔女戈蒂丝一同踏上旅途的长发骑士佩雷特（另一种说法是：他让她变傻了，因此不再蛊惑他；而她让他变得聪明，所以再不会抗拒她）剑应当卫护知识，武器应当保卫真理——这样不成文的观念一直是学院骑士的信条。
话说回来，宽阔的帽檐似乎是强大魔法师的象征，至少在格兰尼亚是这样的。
而某个自恋得可爱的矮女巫有一顶比九个她还宽大的帽子，上面缀满了柔软的羽毛和品味奇怪的装饰，厚大得简直可以当成床铺，只是戴过之后要做很久的颈部按摩。
想到这里，米莉恩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劣种！”
上个百年的词，米莉恩想，果然，最肮脏的传统每每在最年轻的一代得到回响。又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过去的，那些只是模仿现在的梦的胚芽。
“啊，怕她干吗，她醉得厉害，明天还记得什么呢！”一个瘦高的男孩低声喊着。像是被刺激到了，其他人也都凶狠起来，尤其是那个年轻的魔法师。
尽管很痛苦，依然要笑，也因此更加痛苦，这是无因果的参照，是万象的虚构，也是诞生在某个时刻的想法。
“伟大的太阳啊……”
这是她最后听见的话，用她的声音说的话，如果记忆永远是记忆的主人的声音。但是多么久远的哪一代的回音呢？记不清了。
……
……
米莉恩推开门，走下三级石阶。站在酒馆的后巷，灰色的石路向两边铺开；脚边，一洼不小的积水映出长方的星空，让小巷子阔大了许多。虽然黑铁壳的街灯卖力地烧着，但只照亮了后门边悬挂的酒馆招牌——绿色的狮子，还有被刮掉的白天鹅的侧影。
“是魔女么？”苍老的声音。
米莉恩回过头，看着忽然出现的畸形身影。一只红眼睛魔鬼，手握钢叉，正在酒馆的后巷行走；它很瘦，双臂细长，生着狰狞的老人的面孔，鼻子又尖又钩，周身覆着漆黑的革皮。
“魔女啊，在这里，很危险的。”魔鬼靠近了，说。
“嗯，但我常在这样的地方。”女巫说。
“我曾见过你么？”魔鬼说，用钢叉挠着生角的秃顶。
“没有——啊，也许有，魔鬼见到女巫，不是很正常吗？”女巫说。
“里面没人了，是么？”魔鬼看看紧闭的酒馆后门，问道。
“……
“……没有什么是唯一的。”女巫说。
“那，面粉，可以给我么？”魔鬼指指小门，问道。
米莉恩点点头。不过，魔鬼似乎并不着急进去。
“你很闲，家里没人在等么？”沉吟片刻，它说。
“有的，但我想再独行一阵子。”女巫说。
“独行的魔女么，咳，让我想起过去的日子。”恶魔自言自语。
“总有些幻想在的。”女巫说。她的眼神有些古怪，不再温和，俊美的脸上，冷笑的金色眼眸展开在异样华美的睫毛下面。“远的日子，成为浪漫的，”她说，“尽管满葬着死尸。”
“唉，”恶魔叹着气，“但，我还记得蓝天下的草原……明净的城市……且聚且散的欢笑……一切尚未缠绵而衰老。”
“缠绵而衰老。”女巫低声重复着。
“啊，对了！”魔鬼突然激动起来，用力顿了顿钢叉：“想起来了，我也，我也曾伴在一位魔女身边啊！我也，我也老了……对了，对了，我以前见过你吗？”
“以我的记性来说，没有喔。”女巫说。
“啊呀，真好的，白色的，云样的日子，真好，谢谢，不知名的魔女啊，谢谢你了！”恶魔说，说着哭起来。
星空模糊了，像有鱼翻起的湖面。
“没关系的，”女巫说，“没关系……”
“家里有人等你，等你回去。无尽的夏日，碧海和蓝天，无尽冬日的旖旎的缠绵，很好的……你有和他说你多久要回么？”恶魔啜泣着，絮絮叨叨地问道。
“已经去了信，她知道的。”女巫温和地说。
“那就好，即便，”魔鬼说，有些迟疑，“即便是我们一流的东西，也需要爱的。”
米莉恩点点头，慢慢地转身离开，留下沉浸在往日的魔鬼。
……在她身后，魔鬼眼看着膨胀起来，像过分填充的麻袋，筋骨肉都从皮薄处刺出来。它捏紧钢叉，圆滚滚的，四肢却很细——咆哮着扑过去……
一切寂静，隔墙传来喜乐的微声，明月之夜，酒馆的歌舞永在行驶。
划过弧线，只剩下银色的长枪——是滴血的银枪，却不是金色的，其实也并不滴血，因为枪的全部只是由魔力所造之相。华丽，却缓缓溃散了，溃散成白色的光点，从指尖溜走。
从中劈开的嘴唇摩擦着地面，它在说话，却没有声音；很快，连摩擦也停止了，但泪水还流着，冲淡了血痕，融进微妙的星夜里。它的双眼在同时望着天空。
被飞出的钢叉波及，远处，一对情侣倒在血泊中。
米莉恩望着繁星出神。繁星里早没有了命运的痕迹。
开向小街的后门，青年们推搡着出来，打闹着，讲着低俗的笑话，跑远了——他们仍要去许多个类似的场所，消遣漫长的华夜。望望隐没在夜气里的尖顶帽，枯老的黑色恶魔提着钢叉，沿着小巷继续彷徨，有意无心地寻找散落的面粉。
女巫拿起倚靠在墙角的无名木杖，一瘸一拐地走了。没人注意到她，连抱在巷子里热吻的情侣也没有注意——她从他们身边行过。
恍惚间，她看见两个自己在小巷里接吻，用嘴唇传递着冷血。
“如果一切不建立在永恒的衰老上，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是可谈的呢？”
那声音说。
“伟大的太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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