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未成为艺术品的人造物的墓地。位于某个展览之后很近的地方。
米莉恩·米尔，一个无色的符号，坐在画框与雕塑的残垣间。
在这儿，颜料与木制品的混合味道，带着锈气，像油漆腌制的鸭蛋，并不难闻，试图从自身中抽绎某种整体感。然而，艰难如斯，直至成为碎片。
褐色而绿的三轮车停在不远处，上面踞着干缩如画的老人。
天很阴沉，却不昏暗。
她站起来，思索着，离开设计展的残骸，向更深处走去。
垃圾场，现代都市的乱葬岗，连接着无限远的地方。建筑碎块，横生的钢筋与水泥，成为别一种静默的墟落——似是渺远的片段，流出恒星的摄像机，旧城的幽梦，在此闪回成连续的返照……亦或是城市的切片？垃圾场压实它们，盖在透明的玻璃片下，变成待处理的非标本。土壤比想象中轻薄。
多么渺远，却没有苍蝇。她听见老鼠的声音。枯瘦的灰色精灵，它们在废墟里钻探，偶尔露出头，嗅嗅地颤着。
叮叮的锤响，不是恼人的午夜恶魔。有人在锤击废墟，靠它们——垃圾——结束一生的流程。
天空冷冷地阴着，似乎要飘雪。静美的雪花球，适于中产阶级的晚宴——不需要的是礼服，需要的是，黄灯、腻子与赫尔墨斯。全知的无意义聊天将开始于7点，此前请保持球体倒立。
她想，如果玻璃能庇护什么的话。
天空阴阴地沉默着。
数只肮脏的黄猫出来了，跳过绵延的水泥断梁，蹲在与她头顶齐平的铁板上，摇摇地看着她。它们花纹相似，刚经历了暴雨，都有泥水的颜色。几只褐色母鸡走出废墟中随处可见的三角形空洞，漫步在人行小路上，啄食不存在的雪片——“咕咕库库。”它们这样说。
旧世界的语言，在黎明前逃出兽的肚腹。
她想起了一些神话。世界在雨后迎来一次再创生。她想不起来源，她的记性不再好了……远处，一段残房屹立，像被切下的蛋糕三角。二楼的窗户以其形状的一半，依然开着，挂着不再收回的衣物。
……库库露古，缝隙与角的主人，残缺的圣者。
漆黑的人从身边的洞里出现了，双手扒住洞口的横梁，双眼明亮，显现在洞口的幽黑中。
“你是谁？”
“我是缝隙里的人。”
“哦。”
“你要进来吗？进来角的世界。”
“……嗯？”
她歪着头，看看那个洞口：幽黑深邃，三座条状的残骸彼此支撑着，需要翻过横亘的梁，再蹲下身子，慢慢挪进去，里面还有很多参差而出的钢筋——只是一个拆毁的建筑群里常见的、普通的洞口。
“不要。”她说。
“所有人都要进来的——丢弃什么东西，走进缝隙里。”黑色的人说。
“也许……”
“也许哪个缝隙可以通向人间吧，角落无处不在。你不是要回去么？”
“我要回去，并且要知道为何想回去。”
“那么，来吧！”
黑色的人转身，向洞里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她，满有邀请的热切。
“也许有一天我会进去的，但不是今天。”
“哦。”
那个人很失望地看着她。
“那边，那里，有什么呢？”
“哪里？”
“那儿……”
她指着那边逐渐广大起来的地带。尽管也堆积着垃圾，但较为空旷。嘈杂的近景消失了，可以望向远方，远方似有无限的空间。废墟绵延，渐逐稀疏，更远处虽不昏暗，却似隐没雾中，依稀能目击到高大的东西，仿佛有城市。
近处，一条宽阔的路从行道上岔开，通往那个开阔的方向。
“那边，还是垃圾。”
“更那边呢？”
“再那边？也许是乌有乡吧。”
“乌有乡？”
“向乌有乡走，会消失。”
“哦。”
她看着那边，似乎别有世界的那边，看了很久。
再回头时，黑色的人已经不见了，大概回到了角的世界里。再不会出现于此了，毕竟，缝隙有那么多、那么多……
她想，很久、很久以前，每一扇门后都是乌有乡。那时候，人们住在一座门之城里，那就是整个世界了。一天，有人打开了门，乌有乡就退走了——门后还是门，十万扇门，十万座城。人就这样走啊走啊，再也记不清打开了哪些门。走啊走，他们就这样散布在了大地上……
“麦子……”她喃喃自语，不觉推开一处板房的小门。
瓶罐倾倒，叮铃作响。
屋里摆满了杀虫剂的空罐子，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罐子占据了所有能站的缝隙，琳琅流转，高起低伏，好像枯干的灯塔，或广告纸的潮汐，宣告着印刷之月的临近。
室内呈长方形，房顶中间垂下一台手术灯，下面有一个铁皮手术台，通光明亮。台上，一只巨大的苍蝇仰面躺着，似乎死去多时了。
她捡起脚边的罐子，想看看罐身上的字。双眼聚焦时才发现根本没有文字——不存在的符码，被拉伸或切割，染上颜色，文字一样排列着，寻常般嵌入印刷风格中。
应该是有意义的吧，呃？她戴上眼镜，拿得远了点，想仔细研究一下。一线火苗突然从罐的喷口冒出来，吓得她扔掉了罐子。抬头才发现整个房间的罐子都在有序点起，由外向内，丝丝簇簇，好像千百根悼念的蜡烛，噼啪作响，照亮了昏暗的房间，散发出化学品的气味。
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出来时，天又亮了许多。
天光。走过散落麦地的肖像画，站在一方异色上。这里也许曾是一间发廊，黑白相间的格子地板还残留在地面上。三十平米。许多对儿拇指高的小人儿在地板上跳舞，旋转着，从黑，到白，衣色也随之变幻。忽然，其中一个死掉了，白色的板块上留下深红的血花……
终于，她爬上了最后一座废墟山。山顶，无屋的白漆门大开着，好像青天下唯一的惊讶。
……有些人回头了，终其一生寻找最初的那扇门。
门后，低处，垃圾场走向终结。一条四车道的公路出现在视野里。路对面，灰色的荒原铺展向似乎有山绵延的天边。
漆黑的车停在路边，靠近垃圾场的那侧。满地工具间落着一只乌鸦。
“哦，旅行如何？”
乌鸦问。
“只是一个垃圾场。”
米莉恩走下垃圾山，从车里拿出一瓶可疑的水，灌了两口。
“‘只是一个垃圾场’——只是‘不如留一只鸟在这儿修车然后去看一眼吧？’的‘普通垃圾场’，是吧？看你的穿着我还以为你至少为维修出了点儿力。”
“唔……”米莉恩鼓着腮帮子，艰难地咽下水去。“其实没那么热了。”她说，赶紧在背心上擦擦洒在手上的水，系上围在腰间的蓝色外套，免得看起来像是进行了恰好的体力劳动的样子。
“是出力了啊，”她想了想，笃定地说，“我不是没留在这儿干扰你修车吗？”
“哦！”
“息怒息怒，别生气了，嗯？要不要喝一点点呢？”
“不要。”
“至少我离开的片刻证明了没有近路可走的……”
“您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开玩笑的，喝一点嘛，你的羽毛都干了——好的，好的，自虐很有意义，我现在很担心你。毕竟我在地狱的老朋友不多——你要我哭给你看吗？像我这样的人哭起来有多难看你肯定不会想……”
“我想知道啊。”
“……三。我不会哄你！”
她一把抓住乌鸦，像拿起一颗橄榄球，凑到瓶子跟前。
“是的，残暴的殿下……”
乌鸦沮丧地服从了，用喙点点水面，啜了一小口。它仰起脖子，眯着眼睛，羽毛都舒服得膨胀起来。
“是吧？加了万灵药呢——但很少，在这里要找草药可真是，全是鬼七八糟的东西，矿石也不顶用。不过安神养心是一定的，蘸着我的名誉打包票吧。”
“呵，您和名誉压根儿不沾边儿呢……再给我来点儿。”
乌鸦又喝了许多，满意地咂咂嘴。
“真的，感觉非常安心……温馨……温暖……哈啊～还有点困。”
“我还以为会很难喝，缺的材料太多，加了我的血才做成的——所以其实是逆向炼制。”
“有点恶心啊，但不知为什么完全生不出争论的念头……”
“呵呵，很多人想尝都尝不到呢。”
“凉丝丝的，像薄荷。贤者石是这个味道啊？”
“啊，那是酒。”
“什么？”
“其实呢，兑了药的是酒，不是水。”
“哪儿来的酒啊你？！”
“上个镇子买的。”
“哪儿来的钱啊？”
“我把恶魔的戒指卖了。不然呢，怎么修好车，它都熔成水了。”
“所以一开始为什么要烧了它呢？”
“应激反应——唉，你会相信刚下地狱就有骑士驾着马车来接你，而不是拉去穿刺剥皮之类的吗，呃？！”
“你还不认识我吗？”
“这不是忘了吗我？而且我也补救了啊，要不是我把你重新捏好，等自然复原啊，躺个一百年吧你先。”
“哦，是真的啊，真谢谢您嘞。”
“讲真，你现在看起来比较好一些，之前的造型太……阴沉。何况去掉杂质不是开朗了许多嘛！”
“算了，累死了……现在我只想立刻醉倒，都给我喝，马上！”
“给给给！”
“到万魔殿的时候知会我一声……”
“好的好的，您大人躺好歇好。”
“……要是有什么古怪的东西也叫我，咱们要一起动手，知道吗？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而且好不容易再见面的……”
“好。”
……
米莉恩把乌鸦和水瓶放在后座的软垫上，又在瓶子里插上吸管。她来到车外，收拾好工具，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废墟。做完这些，她坐回车里，拧动钥匙。后座上，乌鸦已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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