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在华丽的水晶灯上，空烧着，也在灯下的烛台上烧着。餐具提前摆好，预定的时间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钟表转到了临近午夜的某个点。
“哈夫都拉夫人有消息吗？”
窗边，高大的女人第三次向女仆询问。她梳着白色的短发，尽管很好地打理过了，发丝还是有些张扬，一条辫子扎在脑后，像一截麦穗儿。
高而尖的鼻子和优美的下颌线呼应着，充满英气的双眼饰着这类场合下十分合礼的淡妆。黯淡的白色皮肤衬托出嘴唇的颜色，此时，嘴角不安地向下弯曲着。
看起来，她在那儿等了很久。
她的名字是梅洛·梅洛，如今的波普朗女公爵，也是梅洛家族的家族长。半个月前，她接手了家族在南方的事务。从那时到现在，每天奔波在塞洛斯与斯坦尼亚之间，与形形色色的人类和非人打交道，当然，主要是各地的商会成员和地方帮会。
梅洛家族因为一些事情退出了南部，至今已近百年。除了一座名为波普朗的城堡，家族的产业几乎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
幸好，她是吸血鬼，除了精神上的疲惫外，倒也没有太多不适。然而，过去的一百年里，她基本上是作为冒险家在诸国间游走，过着风餐露宿，独往独来的生活。她带来的亲信，显然，也不算一方领主的幕僚这种意义上的亲信。
这些天，她最庆幸的是除了剑术，自己还记得早年接受的其他贵族教育。
她再次看了看表，索性坐在了窗台上，眺望着窗外的风景。漆黑的群山那边，遥远的，一小片亮光踞在新月形的海湾。那是斯坦尼亚的首都，斯坦利亚港。黑夜让她的眼睛很舒服。
忽然，敲门声，一个仆人走进来，神色不安。得到梅洛的允许，她在梅洛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是吗？”梅洛有些惊讶。她立刻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然而，还没走到门口，她就微笑起来，张开双臂。
“欢迎，空花馆的主人！”
她说。面对着自行打开的门。
“嗯。”
门外，红色的客人哼了一声，径直走进室内，屏退了想要接过包的仆人，把包放在椅子边上。她是一位有着冷淡的褐色皮肤的美人，耳朵又长又尖，穿一条赭红色长裙，柔顺的灰发梳成古雅的发髻。
当她伸手的时候，露出的颈肩与后背上，圆润的骨骼和筋肉的纹理隐约可见：显然，她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瘦弱。
动作带着几分文雅的气质，不像没来过这种场合的人。然而，以她的架势而言，不像客人，倒像是主人回家。仆人们很明白，谁也不想靠近。黑夜和白夜——两位同是血族的、梅洛的亲卫，也没有轻举妄动。有矛盾，可见，他们知道。眼镜下面，金色的瞳仁隐然带着直击心魄的震慑力。
“米尔小姐今天光临……”
“我饿了。”米尔简洁地回答。
会客室总管，穿着黑白制服的女人，悄悄地打开门，溜了出去。
“怎么回事？”她皱着眉，问门外的男仆。
仆人非常委屈，焦急地说：“对不起，林夫人，她忽然就在三层了。”
“守卫呢？”
“卫兵没拦她。”仆人指着两副手持长戟的盔甲，说。
它们站在门外两侧，是魔法驱动的守卫，尽管年久失修，有些破旧，不过头盔缝隙里的蓝色光点说明它们还没有失灵。
“不要紧，亲卫都在里面，不会出事的。”总管说，与其说是在同仆人讲，不如说是和自己讲话。
也许会出事，林夫人想，城堡的守卫早就调整成了怠惰模式，不会主动迎击高威胁对象。换言之，如果阻拦没有意义，甚至可能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它们是不会动的。
过分聪明了啊，她在心里叹气，打开门，回到室内。她刻意避开了背对着她的客人，从窗户那边绕回了主人身后。
在波普朗堡，每一层楼都有自己的仆役系统。三层，理论上是客人能够进入的最高层。会客室就在三层，也是整个城堡最重要的房间之一，重要到需要设立一位专职总管来负责，三层的副总管并不会插手这里的工作。不过，波普朗堡刚刚才迎来自己的主人，大部分仆役是从夏柏的家族庄园里调派来的，又赶上堡主事务繁忙，所以仆役等级还没有那么明确。事实上，大部分家务都是由城堡总管哈尔维先生负责分配的，他也负责规划堡主的行程，有时也担任军事的角色。多亏了这位出身附庸家族的吸血鬼管家，梅洛才可以专心于各种社交活动。毕竟，梅洛带来的亲信，除了刺客、杀手就是雇佣兵，除了林夫人，一个长于家政的人都没有。
附庸家族，类似于小姓，由最初依附于梅洛家的小贵族们传承而来，成员并不都是血族。
“告诉杜宁太太，可以准备晚餐了。”梅洛吩咐总管，并且用眼神坚决命令她把悄悄藏在袖子里的短剑丢掉。
林夫人总是忠心耿耿。但有个小缺点，梅洛想，就是总想着一死以报君王，也许和她的出身有关吧。她是南国人，丈夫是南宇国西方某个小诸侯的食客。他的主公拒绝加入诸侯联军，城破身死，而他为了替主人报仇，犯下了颠覆联盟的刺客罪，祸及九族。
林夫人五十二年前逃到格兰尼亚，成为吸血鬼已四十余载。最初，梅洛在林外省遇见了她。林祈求梅洛将她变成不死身，为了复仇。八年后，她回来了，从此跟在梅洛身边。
“但是，大人，客人还没到，哈夫都拉夫人也许马上就来了。”没等总管回答，一位女骑士，大概是卫兵，走上前来，说。她的声音有点大，也许是故意的。
沙卜提·哈夫都拉夫人，斯坦尼亚自治商会会长，也是知名的园林设计师。出于她手的科西梅什宫最近交付斯坦尼亚王族。应主人要求，纪念独立日，这是一座融合了沙漠王国和格兰尼亚风格的新式园林，有着幽静的天井、平直的水渠与开阔的花园。园中栽植香花药草，又置香炉，平和淡雅，庄严肃穆。
哈夫都拉夫人是蜥蜴人，祖先出身皇室旁支，一个世纪前跟随沙漠王国远征军来到西方海岸。围绕着绿洲与水源，热沙皇室的宫殿连山跨谷，皇室成员为数众多，流着皇室之血的更如风中之沙。她的祖先是血统最淡泊的那部分，除了每月的一星点俸禄，基本上只是一个卖挂毯的商贩。
三十年前，蜥蜴人撤退，沙漠王国的两大飞地，莫尔布斯坦，恢复过去的名字，“塞洛斯”，成为自治港；特林斯坦，因大量沙漠族群遗留，保留了沙漠后缀，加上新后缀，成为王国的附庸——“斯坦尼亚”，一个地方的地方，两个文明中“地方”一词的结合，命途多舛的无名城邦。
“哈夫都拉夫人不会来了。”米尔说。
“白夜，你先退下吧。”梅洛说。
“但是……是，大人。”
退回门边，女骑士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她有一头无光的灰色长发，身穿银灰色盔甲，盔甲领口处饰着长长的白色皮毛，看起来十分华贵。作为骑士，她的个子不算高。
“米尔小姐说哈夫都拉夫人不会来，是什么意思？”
“斯坦利亚港发生了暴动，要求驱逐全部沙漠人，包括混血和来自沙漠的人类。下船的时候，我看见自治商会起火了。”
“一群暴徒……”
梅洛说。她的手指轻点着椅子扶手，睫毛低垂，似乎在思考什么。
“……哈夫都拉没事，暴动开始前她们就撤出了。她派来送信的人被打死在街上，罪名是间谍，所以你没收到消息。我离开斯坦尼亚的时候，暴动差不多平息了。”
“白夜，”梅洛抬起头，“你去找哈尔维先生，让他派人查查哈夫都拉夫人现在的情况，要可靠的人。”
“据我所知，”米尔说，“梅洛家在人类间的名声不怎么好，这时候如果被发现参与其中呢，可大可小，就是这样。”
“你在推荐我放弃哈夫都拉夫人吗，米莉恩？”
“你一直在说哈夫都拉夫人，但该说的是‘斯坦尼亚自治商会’吧。沙卜提是商会的代表。”
“哈夫都拉夫人是我的朋友。”
“现在，不应该是。”米莉恩一字一顿地说。
“……！”
名为白夜的骑士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手套，似乎想把这位插手波普朗事务的客人扔出去。
白夜，这个名字的来历很简单，因为她不怕阳光。无论是家族之血的内圈，还是转化而来的外围，吸血鬼有时变异，不再怕太阳。梅洛是，白夜也是。
白夜是梅洛的亲卫，也是贴身女仆，如果按照别的说法，也可以称为眷族，但不是亲族。她并非生而流着家族之血的人。
实际上，白夜曾是中新时期格兰尼亚的一位骑士。银骑士离去后，格兰尼亚王位由低地堡主，也是十四武士之一的黑湖骑士希尔帕继承。据说他也是如今五个骑士家族中的怀特伯德家族的祖先。白夜的家系可以数到希尔帕一朝，王妃哥哥的侄子的一支，这一支最终分出三个骑士家族，如今依然是贵族的只有瓦尔平家族。百余年后，瓦尔平家族会生出一位长女，天鹅骑士奥德利·瓦尔平（见《寄生》）那是后话。至于其他分支，早已在漫长的历史中消泯无痕。当然了，能够数到有一位骑士祖先的人，在格兰尼亚有很多很多很多，绝大多数都已是凡人，白夜也是。
此时，距离双王战争和臭名昭著的猎巫运动还有三十余年（见《游牧的夜晚》）而白夜生在距此刻上数七十年的另一个战争时期，也是格兰尼亚和乌尔，只是那时的乌尔帝国还是艾贝尔山北方的诸侯国之一。
占领了风神山峡，乌尔人长驱直入，通过六月平原北部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困难。低地的领主们在艾贝尔遭到重创，骑士和步兵溃散南逃，漫布在辽阔的平原上，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虽然其间也有几次胜利，但格兰尼亚大势已去，再过半个月，乌尔人的骑兵就可以兵临那座著名的千年王都。不过，魔法之国尚有一线希望：六月平原南部，距离王都不到二十个千米，夏柏伯爵及时赶到，收集溃兵，拉起了阵线。然而，他将面对的是玫瑰王子的精锐部队。如果他失手，王都骑士团和魔法学院就将成为格兰尼亚最后的防线。
六月十二日，两军在花地交锋，此日之后，六月平原的“六月”对格兰尼亚人而言多了一个沉重又光明的指向。薰衣草高地，紫色的海洋，第四天的午后，堆满了花纹战旗和银白的甲胄。领主们回过神来，南下拱卫王都，玫瑰王子撤退了。本来，这次战争只是北方诸侯因内部争端而进行的转移侵略，乌尔的兵力是远不如格兰尼亚的。
第二年，花地的植被格外繁茂。白夜本来也将成为那些花中的一朵，不过，一位雇佣剑客发现了这位骑士，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握住剑柄的骑士。
“她怎么敢那么说话……！”白夜嘀咕着。
“白夜，别冲动。”在他身边，一位黑衣骑士拉住了她。
“哼，就算她是……也太过分了……我们不会承认……”
骑士咬咬牙，还是要上前理论。
“白夜，”梅洛笑了笑，淡淡地说，“明天和牙岛商会的人见面，在他们选的地方，我不是很放心，你去查一查。黑夜，你们一起去吧！”
“恕我僭越，我还是留在此处……”
“明白，大人！”
刚才的黑衣骑士，一位看起来过分年轻的男性，扯了扯白夜的披风，半推半挤地把她带出门去。他是黑夜，也是梅洛的亲卫，他的故事以后会说到。
至于白夜故事里的那位佣兵，路过的双酬剑客，正是当时还很年轻的家族长，也就是此刻面对客人的吸血鬼梅洛·梅洛，梅洛家第三代的长女、波普朗女公爵。
“唉，我不是让你放弃沙卜提，我知道你们一直是朋友，但……牙岛商会和自治商会素来有矛盾，斯坦尼亚的局势如此，自治商会今后怎么样呢？牙岛是南国人的商会，和斯坦尼亚的过去没有纠葛，在北陆也没有什么劣迹。也许，现在正是抽身的时候……”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巫师。”梅洛有些生硬地打断米莉恩的话。
站在远处侍候的仆人们交头接耳起来，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主人用这种不耐烦的语气说话。尽管梅洛是吸血鬼，而且是城堡主，但素来在外冒险的她，身上始终没有上位者的距离感，繁复的礼节也只在一些正式场合得体地运用。
然而，米尔小姐的到来似乎让她心情复杂，她的语气始终在礼仪的距离与朋友的亲密间游走。
“但你不是为此而来的吧？”她说。
“嗯……公事就谈到这里吧。”米莉恩说。
梅洛点点头，仆人们将烤制鲜美的苔笋送上了桌。
“去掉了开胃菜，我记得你不喜欢时间太长的晚餐。”梅洛说，语十分气缓和下来。
“和你的聊天，足以作为开胃菜。”米莉恩说。她的举止倒是完全没变化，虽然这么说，声音却带着冷冷的距离感。
波普朗堡的晚餐和格兰尼亚传统略有不同，全部算起来，大致由开胃菜、头道酒水、前菜、汤类、肉食、正餐酒水、甜点和饮料组成。
酒水，只是名字，原本是饮血的时间，招待外人时，默认去掉头道酒水，正餐酒水与饮料合一。如今，梅洛废除了人畜制度，血有了别的来源。
至于开胃菜，一百年前是酷刑取乐的环节，借由开胃菜，城堡的拷问官兼首席酒侍会同时准备好头道酒水。专业的酒侍不会让人畜在开胃菜环节失去气力，毕竟，正餐酒水环节不换食材是其水准的最佳证明。“波普朗的开胃菜”在过去很长时间里都是吓人的词。当然，现在的开胃菜一般是西红柿沙拉。至于面食，波普朗没有吃面食的传统。
苔笋，味似芦笋而微苦，广泛分布于格兰尼亚沿海地带。只有一份烤苔笋，放在客人面前。主人那边，仆人端上了一道树莓汁，高脚杯里插着一根纸卷吸管。
“我不知道你喜欢果汁。”米莉恩说，她切着苔笋，切成小段，却没吃。
“最近有点累，喜欢清淡些的东西。”梅洛说。
“累到要用吸管吗？”米莉恩问。
“呵……听说你最近很忙，黄金集会的事，是叫做可丽丽·德·克尔鲁切的人吗？”
“嗯，还是可丽丽·格尔鲁切来着，忘记了，我和艾贝尔那边的人不怎么熟。”米莉恩扦起一小截笋，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
“德·克尔鲁切，就我所知，这个中间名应该是艾贝尔地区的尊称，而且不是一般的尊称，是尊贵的长者或首领的专用词。”
“你知道的还不少嘛。”
“因为这个词和我家乡那边的很像，可能是从那边传到艾贝尔的，如果真和夏柏或者林外省的俚语有关……”
说到这里，梅洛皱起了眉头，似乎有点担心。
“家族，”她接着说，“势力强大的家族长，有时会这样称呼。放在姓之前，类似于，‘尊贵的某某’或者‘伟大的某某’，这样。我在家乡的时候，也会有人称我为‘德·米洛’之类的。”
“你的意思是，她的势力很大？”
“不确定，我想让你小心一点。艾贝尔的人都……很野蛮。也许只是我的偏见，也许只是‘韦大的魔法师格尔鲁切’的意思。”
“你在担心我……惹上麻烦吗？”米莉恩投去一个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是。”梅洛干脆地回答。
“那你大可放心，我推掉了。”
“推掉了集会的工作？”
“调查团的工作。集会认为格尔鲁切与一些禁忌走得太近，昨天给我寄来了调查团委任书，我推掉了。”
“也好，”梅洛松了一口气，“还是少和艾贝尔那边的人打交道比较好。”
“放心吧，梅洛，还有，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是个住在塞洛斯的大小姐？”
“唉，我知道你不是，但你已经三十多年没出远门了，何况塞洛斯又是整个格兰尼亚最舒适的城市。”
“谢谢，可是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你。我推掉这个工作也是为了你。”
“什么？”
“没说什么。你的脸很红，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米尔小姐大概看错了，我的皮肤本来就有些红……”
“你是吸血鬼，梅洛！”
梅洛不再说话，低头吸着果汁。
“没猜错的话，你在发烧吧？”
“我是吸血鬼啊，怎么可能发烧呢？”
米莉恩站起来，在仆人的注视下径直走到梅洛身边，把手背搭在女公爵的额头上。
“说了没有。”
“说谎了。”
忽然，米莉恩抓住梅洛的辫子，用力向下拉去。
“呃……？！”梅洛仰起头，在惊叫中又被捏住了脸颊。
“我想，还是不要去掉开胃菜环节比较好。”米莉恩笑了笑，手指加力，迫使梅洛张开了嘴巴。
仆人们惊叫起来，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梅鲁小姐……”
倒是梅洛，很快就镇定下来，用眼神示意米莉恩旁边还有人在看着。
“啊，嘴张大。”米莉恩说。
“梅鲁……！”梅洛皱起眉，但丝毫没有影响女巫的暴行。
此时，如果两位亲卫在这里，恐怕会很难收场。
“张～大。”
眼神碰撞的结果是，梅洛乖乖地张大了嘴巴。
两枚洁白的尖牙暴露在空气中。
“你是因为这个才喝果汁的吧？你觉得可以自愈？”
裂缝。梅洛嘴里的所有牙齿都开裂了，尤其是那对标志性的犬牙，表面的碎片几乎剥落下来，像不规则的马赛克贴画。
“不出所料。”
米莉恩又伸出手指，她的手指很长，似乎是专为了在今天伸进某人的喉咙里而生的。
仆人们捂上眼睛。林夫人当机立断，抽出发带上的软剑，但被梅洛的眼神制止了。
果然，米莉恩开始用手指翻梅洛的舌头和口腔。
“你还非常喜欢这种吗，”米莉恩用另一只手推了推眼镜，“我不是为追忆年华……哦，看见了。”
一次轻快的按压，牢牢控制住干呕的颤抖，舌头最终低下去，梅洛的喉咙清楚地展现在眼前。
是符咒，一圈一圈接着一圈，印在喉咙内壁，某种文字，散发着淡红的光，一直延续到视线看不到的里面，恐怕还在延伸。也许，梅洛体内已经布满了这种东西。
“还撂看多久……”梅洛冷冷地说。因为张着嘴，所以没什么威胁感。
“你还要瞒多久？什么时候的事？谁弄的？这是一种诅咒。”
“请不要自顾自地翻别人的嘴巴，好吗，米莉恩？”梅洛避开了问题，挣脱了米莉恩的控制。
“是啊，我就是喜欢看别人伸舌头，也喜欢揪别人的头发，有癖好。”米莉恩撒开手，但嘴上没有松，毫不犹豫地刺回去。她真的生气了。
“……对不起，米莉恩，”梅洛礼节性地笑了笑，“最近波普朗的事有些多，要是没什么的话……”
“我还没说有什么吧？”
“今天我有点累了，不如下周……”
“所以？”
“……”
“好，这样，”米莉恩提高了声音，说，“尊贵的女公爵大人，感谢您百忙之中拨冗，请听我一言！”
她站起来，退到窗边，夸张地鞠了一躬。
“米莉恩，你不必……”
梅洛气馁地笑了起来。她示意仆人撤走餐具后离开。仆人犹豫了片刻，显然没有从“一个陌生女人抓住自己主人的头发并且把手指伸进她嘴里”的震惊中缓过来。不过训练有素的他们还是很快收拾停当，鞠躬后掩上门走了。林夫人彷徨片刻，也终于走了，虽然在出门时不放心地等了许久。
“请叫我巫师，或者米尔小姐，谢谢。”
“米莉恩，这里是会客室！”
“哦，原来我今天把‘不知道这里是会客室的人’的名牌落在家里了吗？”
米莉恩倚在窗台上，煞有介事地向窗帘问着。
“米莉恩！”
米莉恩不回答。
见仆人都已离去，梅洛的表情松弛了许多。她站起来，向米莉恩走去。
“保持距离，堡主大人。”米莉恩说。
“米莉！”梅洛用求饶的语气小声喊道。
“呃……”米莉恩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捋捋手臂。
“她在讨好我们吗？我们该接受吗？”米莉恩问窗帘，声音温和了一些。
“嗯嗯，我们不接受，是吗？否则她会更不把你的忠告当回事，在别人面前叫你‘巫师’，呵，也许下回就叫你‘欸’了。你说得对。”
“窗帘总是说出正确的话。”米莉恩回过头去，说。说完，她看着梅洛，双手抱在胸前，没有靠近的意思，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唉，好啦，对不起，米莉，我该怎么办？”梅洛拿起一只酒杯，对着酒杯说：“酒杯啊，告诉你，米莉想让我怎么赎罪都可以哦。”
透过玻璃，温顺的眼神向米莉恩递出了橄榄枝，像一只求饶的宠物。对峙又进行了一分钟左右。
“行吧，我接受了。”米莉恩说，坐回桌旁。“很简单，”她说，“你需要立刻放下一切活动，治病，我来给你治。”
“但，恐怕很难，波普朗堡刚刚有了继承人，家族的聚会就在下周，和王国工商业行会的谈判也已经定好时间。你也知道，那件事之后，人类更不信任我们，所以这次谈判至关重要。族中的一些人对此颇有非议，我很清楚，但如果此时放手，会出问题的。”
梅洛走到米莉恩身边，试探性地坐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米莉恩没有拒绝，只是伸出手，抚摸着梅洛的脖颈。
“唉，何况，你肯定看出来了吧，我现在还不是梅洛家的族长，长老会在林外省，家族庄园在夏柏，他们都不想搅进南方的事情，留给我的只有爵位和这座城堡，还有一堆乱麻。下个月有五家族的会议，他们盯着梅洛家在南部的旧产业，要是我真的放手一段时间，梅洛家就可能从五家族里除名。”
她低下头，尽可能靠近她的手，微弱的声音带着疲倦，比起说话，更像叹气。
“还要谢谢你，在塞洛斯那边帮了我很多忙。”她说，撑起一个微笑。此刻，她忽然感到自己确实很疲倦了。水晶灯的光鲜射在地毯上。她有种就此翻下桌子，再也不醒来的冲动。不过，软弱只是一瞬间而已，下个瞬间，她再次成为了波普朗的领主。
但是白发女人没有笑，她闭上眼，叹了口气，又睁开。
“这是一种诅咒，我说过，”她抬头看着梅洛，严肃地说，“而且是一种混合了死灵术的诅咒。我也没见过相似的案例，可想而知，非常危险。吸血鬼是一类死灵，吸血鬼的身体对魔力具有相当的抗性，施咒者显然知道这两点，所以选择了死灵术，而且把咒语直接刻在了你体内。抗性意味着用魔法从外部解咒是很困难的。即使是我，处理起来也非常非常棘手！”
“假如，”梅洛说，“假如暂时，譬如半年，不处理它，会怎么样？”
“你的身体会慢慢溃烂，不过首先碎掉的是你的牙齿。你已经感觉到了。幸好你回来了，否则无法猎食的你会被渴血的欲望折磨成一只野兽，在自我溃灭的过程中毁掉周围的一切。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你在完全毁灭之前就被王国军或者吸血鬼猎人杀掉！”米莉恩恨恨地说。
“米莉，其实，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拒绝立刻接受治疗而只是，遏制诅咒，类似这样，你，会做什么呢？”
米莉恩叹了口气，她捏起一只酒杯，轻轻转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坚定的血色视线。
“……波普朗堡，”她说，“不再是以前的要塞了，千疮百孔。进来的时候，我看见走廊里的画，大厅里的摆设什么的，都没有了，大概是被拿走了吧。空置了五十年，也是，结界差不多坏了，否则外人是看不见城堡的，即便用魔法也探知不到。就算有探险家或者强盗偶尔闯进来，也会被傀儡兵处理掉。”
“是啊，今不如昔，现在城堡里的仆人和守卫加起来也没有太多。不过，也没有必要了。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必要的话，”米莉恩放下酒杯，“我会解除波普朗堡的武装，让你接受治疗。”
“米尔小姐，要镇压波普朗堡吗？”
梅洛没有太震惊，相反，这个答案让她有点……安心。
“长日漫漫，熟悉的东西还留在身边的，已经不多了。要是为了保护这些仅存的东西的话，我不会刻意破坏手段的多样性。你能够理解吗？”
“不能。自私的发言，你要不要把我做成标本带回塞洛斯？”
梅洛站起来，在窗台前踱步。
“看到你还能开玩笑，真好，不过，可惜，我就是自私的人。”
“唉，你适合当个暴君。不愧是呢，用一柄法杖就把古城烧毁的人。”
“谁知道呢！”
“米莉，有时候，”梅洛伸出手，慢慢揉着米莉恩的肩膀，“不如放松一点，能握住的东西，终究会溜走的。何况，今非昔比。”
“而你不如卧床休息，”米莉恩说，“立刻，并且配合我对诅咒的研究。”
话音落下，长久的无声在屋里荡开，好像悠远的钟声。梅洛没有思考太久，只是微笑着，摇摇头。米莉恩则回以一个标致的白眼。
“我是惨到需要你安慰的程度了吗，”她挣脱她的手，忿忿地说，“是啊，你肯定不会接受啊，想想也是……”
她再次闭上眼，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摆摆手，好像没兴趣再说下去似的。
一只宝箱从她的包里浮起来，膨胀，变大。它长着三对翅膀，拍打着，飞到梅洛面前，打开。里面码放着三十多种各色药水和许多瓶药片。从药的成色来看，应该是十分珍贵的魔法药物。
“我呢，最近肩膀疼得厉害，也懒得拿法杖来，所以，”米莉恩说，“别忘了按时吃药。说明写在箱盖内侧了。”
“呵呵，看来你是有备而来，我差点以为喀斯卡的剧变要重演了。”
“哦，你还笑得出来啊！”
米莉恩看着窗外的景物，不再说话。烛台静静地将自己映在玻璃杯上，变成歪扭的火花。
“一周之后，”沉思许久，梅洛说，“一周之后，如何？等家族聚会结束，我就听任巫师大人的处置。王国的谈判可以让长老会代行，毕竟，我不怎么熟悉商业，而且现在还不是整个家族的族长。”
“谈判之后吧，还是，”米莉恩立即回答，虽然还看着窗外，“就算不等到，你也不会安心配合我的。”
“谢谢，通情达理的米尔小姐。传说中的白魔女也没有那么专横嘛，看来喀斯卡人确实做了惹人生气的事。”
“……不说啦，唉，没必要给不听话的人费口舌。晚餐十分愉快，我先走了。”
米莉恩站起来，礼节性地笑了笑，拎起包，转身走向门口。她的行动总是那么快，那么突然。
“对不起，米莉，今晚的事……嗯？请稍等，”梅洛赶忙站起身，“我让黑夜和白夜送你去斯坦利亚城，时间太晚了。不过，现在还有回塞洛斯的船吗？”
“有啊，”米莉恩在门口站住，“但我不回塞洛斯。要是身体不舒服，或者有别的事，立刻叫我。我就在楼下，呵，顺便帮这个讨厌的什么城堡处理一点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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