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三章]

晚上，因着惯例，许多舰娘们要到宿舍附近的教堂做祷告。
大清舰队不完全是外国来的船。有些是福建船政局来的，比如1896年服役的通济级练习舰，信佛的她们从来不会参加我们的祷告。不过她们倒是货真价实的中国人，不像我们。
即便是外国舰娘，如海荣级来自南德，那里是历史悠久的罗马天主教地区。我们海天级呢，信的是英国圣公会。所以信基督教，祷告的地方却不是同一座教堂。
我近些天身体不好，不能和她们一起去祷告。留在房间的我，勉强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找出一本牛皮烫金字的《圣经》，划十字。
“海龙级的姐妹们，对不起。阿门。”（见后文注释一）
大清帝国的软弱无能，让她们白白成为列强口中的猎物。我身为旗舰，尽管被告知不应对这场意外负责，面对此刻灯光下显得焦黄的室内陈设，在赞颂万军之神（上帝）之前依然忍不住为她们的不幸惋惜，为她们的将来祈祷。
舰娘要无条件服从上级军官的一切命令，包括1900年的不战而逃。（见后文注释二）
是啊，打不过，不撤退怎么办呢？我手上的装备，不能和对面那些动辄便是战列舰编队的强大火力抗衡。何况，我要是冲在前面，其他人怎么办？等着让对面屠戮吗？
事情过去将近四年。八国联军对京师的分区军事占领早已结束。但是，《辛丑条约》规定的京津地区外国军队驻军依旧在，自山海关至京师，自京师至天津，八国依据条约驻防沿线。
中国的心脏地区，被八个国家驻军监视。天安门右侧临近的东郊民巷使馆区，正式成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禁地。
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所谓的“匈奴演讲”，要像匈奴人一样杀得中国人“不敢正眼看高贵的德意志士兵”。这可是在德国远征军出征北京的送别仪式上说的。
俄国呢？自1900年江东六十四屯惨案，杀的中国人飘在黑龙江，人油染遍江面，俄军依旧不罢休，以剿灭义和团和保护中东铁路（见后文注释三）为名攻占东北三省，至今（1904年）拒绝撤军。
现在的中国，只要任何欧美文明国家——包括西化的日本——调动起一只至少包括驱逐舰的舰队，运送至少像意大利与奥匈帝国参加八国联军之战的百人兵力，那么中国的任何地方对他们而言将是不设防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变成第二个德属胶州湾、俄属旅顺口（亚瑟港）、法属广州湾（白瓦特堡/湛江）。
既然形势如此危急，我们这些舰娘，能做什么呢？
逃跑，躲避，让步，避而不见。唯一一次成功的呵阻，是意大利企图“租借“浙江三门湾。这还是其他列强表明态度不支持意国，意国实力有限内阁更迭频繁，我们才成功的。就是这个，意大利派了数名舰娘带兵”巡航“，差点三门湾要保不住，玄乎其玄。
海龙级的姐妹们，你们还好吗？对不起，我是这样一个没用的旗舰…我不配当舰娘…
中国的古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从当初的定远镇远等前辈，到我们这辈，面对横行无忌的列强舰娘，永远都得在自己家门口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我们手上的枪炮，真的都是摆设，都是十成十不中用的废物？
“对不起，上帝，我这个罪人想了太多私事。现在专心为您，为大家祈祷…“
在为上帝祷告的时刻，想到如此之多的私事，实在不应该。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应该随时随地做好为上帝献出一切的准备，怎么能为了自己的无能，干扰到神圣的祷告？
每一段经文，每一个字眼，我努力用纯正的英语念诵。
我手上的这本《圣经》，是我从纽卡斯尔买的，我和妹妹一人一本。在现在这个压抑的时局，神的光芒给了我活下去的一点希望。

在日本，舰娘的地位低到一个甲板士官可以随意呵斥、一个水兵可以随便当面嘲讽。她们不过是工具，而且是比军人家庭的女人们更低下的存在。不过她们习惯了自己的位置，尽职尽责之情与其他日本人毫无差别。
在大清，别看各类官员、各地士绅表面上对我们这些舰娘送了多少溢美之词，什么“海防屏障”，什么“新式海军”，背地里没一个瞧得起我们的。这个时代的中国，女人不许上桌吃饭“丢人”，端着碗筷或坐或跪在灶台柴房吃饭的家庭比比皆是。
他们不要说女性平等，对女人的态度赤裸到“男性事业成功后显摆面子用的附属物”和“生儿育女的生育机器”两点，除此之外就是“野女人”，比如妓院暗娼的玩物。
我们这些舰娘明里暗里，受了很多这样赤裸裸的男性霸权的窝囊气。人家明明摸了屁股一下，咱们还得不当一回事，否则得被人家反讽“咦，谁让你穿得这么不正经？还不许我大男人摸一下爽一回？”
至于应酬酒席之间，有些手脚不规矩的官员搂抱一会儿啊，摸腿一会儿啊，反正“一会儿”，你要不给他们这么来，人家还得说“呸，区区舰娘，还真以为不是女人身哩”。
万一哪天不当舰娘，在中国当个熟悉如何伺候男人舒服的交际花也不错（苦笑）。
随便抛头露面的女人，在他们眼里，统统都是“不正经”。
“…感恩上帝，阿门。“
每次祷告，我必须要以极强的耐力压制住内心的“陈芝麻烂谷子“，不让它们干扰到唯一纯洁的基督教祷告。只有上帝，唯有上帝，不同于我们这些怀有原罪的罪人，不应受到干扰。
我是个凡人。即使手上握有许多武器，即使头上顶着所谓的正三品顶戴，即使是舰娘是旗舰，我依旧是个普通人。
我希望有那一天，上帝能给我指出一条路，告诉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将我还有其他所有舰娘，从眼前的诸多纷乱中拯救出来。
现而今的欧洲有诸多工人运动，俄国曾经有过几次农民起义（拉辛起义、普加乔夫起义）。可是，那些究竟能闹出什么结果，我不知道。
马克思死后，所谓的一个“第二国际“，其中的德国人考茨基主张采用议会形式，合法地让工人政党参加进现有的国家体系，实现工人的合法利益；另一边，一个叫列宁的俄国人坚决要走武装夺权道路，反对一切对”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妥协。孰优孰劣，现在未有定论。
《人权宣言》？《常识》（注：美国托马斯潘恩著，于美国独立战争前宣传启蒙思想的理性主义）？不好意思，现在（1904年）英国工业污染的严重，以至于连《笨拙杂志》（注：punch，英国19-20世纪中叶最著名的讽刺杂志）都画了泰晤士河的水妖带着浑身的重金属污染物，吓退了想要游泳的英国孩童。传统的经济自由主义，只是自由地让资本家剥削国内的工人，海外的殖民地居民，而不给他们除了选票（殖民地人连选票都没有）之外的“多余“自由。
饭都吃不上，则多少天花乱坠的自由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拿去换钱，为的是吃上顿饱饭。
中国的许多地主尽管从未去过西方，依旧深得此理，灾年发粮放高利贷给一些经济条件极不稳定的农民作目标，以后套牢这些农民当自家予取予求的佃户，让其背着一辈子还不清的“驴打滚”债务任由地主使唤，顺便捞点自耕农的田地“还债”、捞个农民家的闺女儿子”抵债“等等套路随处可见。
我真的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让这么多罪恶像洪水决堤似的。难道上帝真的要考验羔羊们（基督徒自称之一）的耐性吗？
合上手中的《圣经》，我找一本有意思的杂志看看。不为别的，暂时，我想找一个去处，躲避思绪中越想越多越想越乱的这些个“胡思乱想“。偶尔窗外清风吹来几滴泪珠，不过落在纸上，划在被单，最后融在胃里。
我是一个凡人。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胡思乱想“不能干扰到我对舰队的义务和责任。

注释一：海龙级驱逐舰，由清政府向德国订购，共四艘。1898年下水，1899年抵达中国服役。1900年八国联军战争期间在大沽口被联军缴获。作为战利品，由俄、英、法、德四国海军以缴获地大沽命名编入各自舰队。
其中一号舰（俄属）海华（俄方后改名布拉克夫中尉号，Лейтенант Бураков）沉没于日俄战争的1904年旅顺口之战；
二号舰（英属）海龙（HMS Taku）1916年由英国皇家海军报废出售；
三号舰（法属）海犀（Takou）1911年2月遇难；
四号舰（德属）海青（SMS Taku）沉没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1914年青岛之战。
参考：
https://ja.wikipedia.org/wiki/%E6%B5%B7%E9%BE%8D%E7%B4%9A%E9%A7%86%E9%80%90%E8%89%A6
”海龍級駆逐艦“——维基百科日文版
讽刺的是中国的海龙级驱逐舰莫说维基百科（仅日文、捷克文、波兰文三版）没有汉语版说明；即使是百度百科资料也少得可怜，对其装备数据等的考证竟不如日文维基百科。

注释二：1900年庚子事变（八国联军战争）爆发，时新任山东巡抚袁世凯为保存海军实力起见，擅自命令北洋舰队南下，海天号遂率领北洋舰队大部分舰只至江阴要塞暂避。
海圻号则以未收到政府正式命令为理由，一度单独留在山东一带，但也未直接与外国干涉舰队发生冲突，并且还参与了对干涉舰之一、美国战列舰俄勒冈号的事故救援。后因风闻俄国试图夺取海圻号，海圻号在美方的劝说下亦独自退往长江。
参考：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B5%B7%E5%A4%A9%E7%B4%9A%E9%98%B2%E8%AD%B7%E5%B7%A1%E6%B4%8B%E8%89%A6
”海天级防护巡洋舰“——维基百科汉文版

注释三：中东铁路，又名东清铁路，即沙俄在中国东北修筑的铁路。
根据1896年《中俄密约》规定由俄方承建，具体由俄法两国控股之华俄道胜银行出资修建，字面即中俄联合防日，为便于俄军运输军队”支援“中国而修建此铁路。
线路大体为今日满洲里—哈尔滨、哈尔滨—绥芬河、哈尔滨—沈阳—大连三条。俄军以保护铁路为名沿途派驻驻军，设置哨所和行政官员，铁路公司由俄方控制，俄方总工程师形同东三省最高长官。
其中哈尔滨因完全位于俄方“铁路沿线租借地“内，俄方以向当地征公税起宣称哈尔滨是”俄国领土“，引发所谓滨江海关主权争议。
日俄战争后，该铁路宽城子（长春）以南路段划归日本（即南满铁路，二战后含其扩建线路并入苏属中长铁路），以北路段仍叫中东铁路（二战后称中长铁路）。其后虽经历苏俄十月革命、苏联成立、”满洲国“成立、八月风暴行动（苏军出兵东北）等变故，除日占时期以费用“赎回”中长铁路（1935年—1945年），无论沙俄还是苏联均拥有中东/中长铁路控制权。
195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与苏维埃联盟发表《中苏两国关于中国长春铁路移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告》，开始接洽中国收回铁路控制权一事。
1952年12月31日下午13时，中苏联合委员会在哈尔滨举行了该委员会议终结记录的签署仪式，中国长春铁路（即原中长铁路）的中苏“共”管在同日北京时间18时结束。
参考：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D%B1%E6%B8%85%E9%90%B5%E8%B7%AF
”东清铁路“（中东铁路）——维基百科汉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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