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十三章]

1797年，加勒比海，一只庞大的混编舰队出现在海平面上。奇怪的是，有些船只挂着西班牙的红金旗，船上的绝大多数人却不会说西班牙语。
作为去年年底法国与西班牙签署《托雷多和约》的交换条件，西班牙“邀请”法国出兵，镇压因世界线的诡异变动而爆发的西属拉美起义。
西班牙不愿意与法国死磕的原因，正是玻利瓦尔率兵在加拉加斯起义，然后很快横扫了大半个新格拉纳达殖民地。倘若继续任其发展，局势有些不稳的新西班牙（墨西哥）恐怕也要大乱。
现在的西班牙，正将主要兵力分散在西属拉美各个殖民地，全力维持摇摇欲坠的统治，无法分兵去救委内瑞拉与哥伦比亚。
不过，西班牙照旧不希望与英国敌对。弹丸之地的直布罗陀因此幸免于难。作为默契，英国海军不能攻击西班牙海军，也不能攻击“借”用西班牙国旗的法国注册或租借的商船。
不打不相识，《托雷多和约》的附件确定了法西的同盟关系。通过西班牙的渠道，西属拉美的货物——主要是法国现在急需的农产品与工业原料——首批经比利牛斯山边界完成交付。
“姐姐，话说这地方怎么这么热啊…”
现而今的西班牙兵团经精简筛选扩编到一万人，而且军装、枪械等通过波丽娜的关系得到巴黎的接济。通过西班牙的关系，兵团买到了足够的木制运输船与木制轻型战舰。
船上的一张椅子，腹部隆起的欧斯卡望着越来越近的港口城市，想着接下来的战略思路。
“你看，对面的城市周围多的是什么？是雨林吧？林深茂密，接下来的战斗不好打啊…”
昂代之战不久，欧斯卡经不住马德兰的追求，现而今，腹中怀胎三月，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刻着两人的姓名。两人约定，子女从母姓，马德兰保持原姓。（注：欧美女子结婚自动从夫姓。这里因欧斯卡家名门望族不能绝后，“赖”马德兰家的孩子。）
自从穿过大西洋，加勒比的滚滚热浪便袭扰了舰队。舰队上的水手还好，主要是从阿基坦征召的兵团士兵完全不适应这么热的环境，加之晕船腹泻等疾病，人虽然活着拉到地方，减员率之高可以想得见，基本不存在登陆即投入作战的可能。
她得先把法属圣多明哥（海地）的乱子平定，让兵团将士尽量适应热带气候与热带环境作战，才能去同样处于热带的委内瑞拉镇压自封为执政官的玻利瓦尔。
玛蒂尔德顾不得扇风，颇为担心地望着姐姐。准确点说，是望着姐姐微微隆起的小腹。
“姐夫这个时候，在国内不得花成啥样？姐姐你也是，让我带兵出来就行。我好歹也是参谋长，你应该…”
欧斯卡轻轻挥开空中无形的千种词句。若是不出来打仗，她的功劳该如何算呢？
奥地利帝国基本被赶出意大利。法国本土还作战的地方只剩下德意志战线，那边是波丽娜说了算。她要是回去，继续屈居波丽娜之下，将来法国政局变化，该如何自处？一辈子甘当波丽娜的部下吗？
所以，即使排除掉逃避现实的幻想，西半球的战功也将是她与波丽娜真正平起平坐的决胜局。
“现在我们需要多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嘴上这么说，欧斯卡一路上躲在船舱办公室一直看资料。好在虽然天下大乱，西半球殖民地的文档尚在，而且巴黎政府不太重视，她得以拿到不少法属圣多明哥写给的公文。
这些公文内容非常琐碎，什么城里修了一处理发店，什么酒馆发生了一起斗殴，鸡毛蒜皮俱在公文之上。不过鉴于此，她倒是能通过按理乏味的公文，读到不少法属圣多明哥的风土人情。
当地的白人分两类，一类是甘蔗种植园主，他们的暴政直接导致1791年起义的爆发；另一类是打工白人，主要在殖民城市与种植园打工。这两类人加起来大约3万人。
此外，黑白混血人约5万人，自由黑人3万人。在册的奴隶黑人有50万人。
现而今起义的杜桑·卢维杜尔便是自由黑人的一员，一千黑奴起兵，打遍了大半个殖民地。
一万人单拉出来不算少，扔到50万人打游击的热带雨林与崇山峻岭之间，不过沧海一粟，更是杯水车薪。战局如果继续这种跟着游击队屁股后面追击的被动模式，真就应了借来的《孙子兵法》所言：
“用战也贵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
（军队作战就要力争快速胜利，如果长久僵持，兵锋折损、锐气被挫，攻城就力竭，长期在外作战还必然导致国家财用不足。如果军队因久战疲惫不堪，锐气受挫，军事实力耗尽，国内物资枯竭，那么，其他诸侯国就会趁这个困顿局面举兵进攻，即使睿智高明的人也难以收拾好这个局面。）
没有战场主动权的战争，必输无疑，无非资源够多消耗着把输局拖晚罢了。

船队驶进了殖民地的首府法兰西角（海地角）。这座城市尚在法国控制之下，更南方的太子港被趁乱入侵的英军占领，其余地区均是黑奴起义军来去自如的地盘。
“欧斯卡司令，欢迎您来到这里。美丽的圣多明哥殖民地欢迎您与您的大军。”
卡塔日娜为欧斯卡牵马，最先坐着舢板上岸。随后，西班牙兵团的人马枪炮陆陆续续跟在后面。玛蒂尔德负责调度，留在船上。
殖民地总督带着一众首府士绅得了先行一步的联络船的信，早早到码头围起来，对一身胸甲骑兵的欧斯卡满口恭维，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自不必提。
从码头到总督府，直到落座，总督府的宴会大厅高朋满座。欧斯卡把卡塔日娜叫到耳边，简单聊了几句，后者耳提面命，匆匆走出门去。
“请问，卡塔日娜小姐是有什么事吗？”卡塔日娜不仅是欧斯卡的第三骑兵团团长，也是她除了妹妹最信任的人。总督是老江湖，言辞闪烁间探听到这些情报，自然不敢怠慢。
“我的妹妹留在后面调度兵马上岸的事。我让她过去把妹妹叫过来。现在这个宴会更重要，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总督眉头紧皱。岛上黑奴起义军泛滥，你个司令官居然还有心情沉浸在宴会之中。不过，毕竟她手上有一万兵马，总督没了这些无法操持，只得继续贴着脸赔笑。
欧斯卡简单望了望餐桌周围的人物。“岛上的种植园主们都到这儿了？”这样，不用一个一个专门找了。
“当然。各地失守以后，除了死在外面的，大部分种植园主都躲到这里来了。怎么？您想找他们有什么事吗？“
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收钱。总督是官场老油条，按着惯例，带兵的司令官想找肥羊商量，大部分情况是勒索钱财。
“不，没什么事。“山雨欲来风满楼。总督府外火辣的阳光让室内成了蒸笼。偏偏所有人都得穿得严丝合缝做个样子，所以没过多久，很多人身上的汗水打湿了厚重的礼服。
欧斯卡是什么人？她以前做的什么差事？怎么今天来这儿了？大家都在找着任何一个看似明白这一切的人一探究竟。
过了一会儿，卡塔日娜回来了，继续对着欧斯卡耳语。她望着面前一众人猜测耳语内容的窃窃私语，颇为得意，随后扶着餐桌站起身，昂首挺胸。
“各位，我相信，你们肯定想知道，我大老远而来，图的是什么？
我自然要首先把本地的动乱平息，然后完成西班牙政府委托兵团完成的任务。你们应该知道，海对岸，玻利瓦尔在委内瑞拉闹起大乱。法西现在是盟国，我有这个差事在身。
不过，说到这里，我必须要追本溯源，弄清为什么这里会闹起动乱。过去的数年，这个殖民地进口的黑奴占整个西半球的三分之一，弹丸之地涌入了这么多黑人，自然需要给他们一些待遇。
然而，可惜的是，革命到了现在，殖民地的上层却依旧是所谓的种植园主。“
说到这里，有些敏锐的种植园主感到情况不对。好好的欢迎宴会，怎么透着一股子鸿门宴的意味？他们无处可去，只好先待在这儿听信。
“在国内，尽人皆知，路易十六人头落地，多少贵族身首异处，而且时至今日依旧在清洗着贵族。在这边，种植园主便是这样的贵族。
我先给各位一个面子，凡是愿意放弃种植园产权的园主，请站起身来。我不想替不知死活的人去收复失地。“
果然，扯到真金白银，席间一大帮种植园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纷纷慷慨陈词，大骂欧斯卡是胡作非为，嚷嚷着要回法国，找国民公会的关系户议员告她一个失察之罪。
望着面前一众蚂蚱到处跳腾，她不气反笑。这帮人这么不识相，正好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机会。
城里还有些自由黑人。他们可在无时无刻看着总督府传出的一举一动。
考虑到卢维杜尔肯定懂兵法，找些黑人混入城中打探消息十之八九。这样更好了。欧斯卡愁的是卢维杜尔一众人不知道消息。
当起义最初的民主自由大旗，完全可以靠着和平谈判的方式得到实现，卢维杜尔还能拿什么旗帜让天性贪生怕死的人类跟着他一起披坚执锐？迷信？跳大神？
（注：海地黑人大多来自西非，其中多信奉西非宗教巫毒教，迷信巫师巫术。海地独立后，巫毒教发展成受天主教影响的海地巫毒教。）
接下来的献祭表演，是这场大戏的第一幕。面前的这些种植园主满口粗鄙之语，正合适。

“好，很好，正如这位先生，对，还有这位先生总结的，我对你们做了何等罪恶的拒绝与伤害。我不想再去历数，你们执掌殖民地大权的时候究竟如何胡作非为。卡塔日娜，叫人进来吧！“
荷枪实弹的白底裤蓝上衣，没过多久涌入宴会厅。先前总督府的衙役噤若寒蝉，从大门到这里，无人敢阻拦这群凶神恶煞的战争机器。
“带走！我还特意从法兰西给你们带了一些绝好的器械，刚才饮宴的时候装配好。”
一阵阵哭天抢地，一阵阵骂人祖宗，不一会儿，士兵们从大厅消失，像退潮的海水。海水退潮之前，顺便带走了之前所有敢于点操欧斯卡的种植园主。
客厅少了一大半人。饶是见多识广的总督，也没见识过这个阵势。他战战兢兢靠到欧斯卡身边，走路的时候腿肚子转筋，险些摔在地上。
“请问…欧斯卡司令官，您整的这是哪一出啊？”
欧斯卡只是笑笑，手中的朗姆酒闪出微微寒光。新官上任三把火，手上没有兵权的总督，不如目前唯一有能力救场的欧斯卡。
“您哪，消息怕是不灵通。我这儿有国民公会颁布的废除奴隶制的公文，还有关于授予我全权处理圣多明哥殖民地动乱的委任状。
岛上50万黑人，还不算其他心怀鬼胎的混血人与自由黑人。我这一万人扔进去，那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毫无作用。
既然如此，如果不能让这群黑人满意，我得做点什么争取黑人民心。仅仅废除奴隶制毫无用处，因为他们早已解放了自己。
在他们心目中，最可恨的是谁呢？在你心目中，独裁威武的种植园主们见到黑奴起义，又是何等的胆小如鼠无能为力，我留着废物，做什么呢？“
法兰西原装进口的断头台，此时正在法兰西角城内全力开动着。先前总督府扎堆聚齐的种植园主们，从这里走向天堂，与路易十六一起讨论新一代女性军事强人的事迹去了。
起义军那边，肯定会知道大街上这妇孺皆知的一幕幕。
“不仅如此，我还打算改革殖民地的统治形式。卡塔日娜，你替我把两份公文先向在座的各位交个底。”
卡塔日娜不疑有他，从身上挂着的牛皮小信筒掏出两份牛皮纸文件，照本宣科。
第一份，是《关于黑人优先赎买种植园产权，包括相关的蔗糖厂酿酒厂等产业过户的公告》。第二份，是《关于所有人种按人口等比例选举殖民地议会、组建参与性殖民地政府的公告》。
黑人起义，自然最大的活靶子是极个别白人种植园主的独裁统治。处于这一点，他们不会希望太子港的英国人取而代之，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盟友。如果可以，欧斯卡甚至有望从他们之中组建起法兰西的第一支黑人部队。
相对而言，刚才拉去断头台祭天的种植园主们是矛盾的众矢之的：他们名下残存的财产可以补贴军需军饷、黑人“招安“的物质奖励与德-罗森博家族的家产；他们占据高位将让法军接下来的行动束手束脚，与黑人的谈判将处处受制；他们的无能使得对他们的处置不会在混乱一片的法兰西本土引起激烈反弹；他们拒绝丧失财产的立场让他们成为她接下来非除掉不可的绊脚石。
这笔生意，拿价值不足一块的烂心白萝卜，去试着换价值上万的黄金首饰。
没用的队友，如果沉默不言接受命运的安排，尚且还能有个喘气的去处。可惜，跟国内那群死硬保王党一样，非得刀枪加身才能停止梦呓。
至于黑人，他们起义之后总得有利益分配，如谁当大哥，谁当二哥，谁拿一万，谁拿一千。
最初为对抗白人统治硬捏起来的黑人团结局面，必将在起义成功后的分赃大戏之中闹个灰飞烟灭。他们要的，无非是官位、财产与地位，虽说当个岛主肯定更自在，但拿着法国政府的补贴，跟着法国生活水平更高，则未必非独立不可。
孤立死硬独立派的最好方式，就是拿出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与官职议席，把起义军中的大多数领导层拉到法国一边来，让尚未加入起义军的混血人与自由黑人安心，这叫巩固一部分，争取一部分，孤立一部分。
军事，必须要和政治挂钩。欧斯卡需要尽快以最小代价，恢复殖民地的稳定，否则真就是着“兵贵胜，不贵久”的反面战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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