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十四章]

一个月之后，法属圣多明哥（海地）首府法兰西角城，原总督府官邸。
“我说，卢维杜尔先生，您何必愁眉不展呢？今天正是您走马上任的日子，让其他人看见，还以为您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欧斯卡貌似忠厚的劝解，丝毫没有驱散卢维杜尔胸中的阴云。
自打一个月前欧斯卡颁布了两道法令并把拒不配合的原总督送回法国，起义军人心涌动，不过碍于他的情面，大部分人没好意思直说罢了。
欧斯卡与起义军打成了《法兰西角条约》，标志着起义军正式停止于法国的对抗，也标志着起义军很多人执掌法属圣多明哥社会生活的开始。
很多骨干将领抢在其他人前面当上了“流转“到手的甘蔗种植园的园主，反而极力反对在当地立即废除奴隶制，因为他们也需要黑人奴隶给这些翻身的黑人种植园主干活。
几名军中很有威望的人或者其子女，都被欧斯卡设法送回法国接受正宗的法式教育，唯一按照他们专门要求去做的是让这些子女选择时下最热门的军校就读。
不仅如此，他们之中有意向的人还得到欧斯卡的特别推荐，作为临时代表圣多明哥海外省的议员去巴黎开会，正式纳入法兰西国家中央决策圈的一员。
一些表演优异的黑人部队破例继续服役，并编入欧斯卡的兵团序列，待遇与其他法籍军士一样。还有一部分与在当地招募的白人、混血人等混编，组成海外省当地的警察与地方驻军。其他黑人则从没收的种植园主物质财产中拿出微薄的遣散费收缴了手中的武器，见证了什么叫“江山打不通，背起包袱回家去，还是做长工”。
在这种情况下，卢维杜尔被任命当上了海外省——殖民地形式上已被废除——的代省长。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革命理想的变异，还有黑人内部利益分配不均对他个人地位的威胁。
最初团结一致地把富人等同于白人，把穷人等同于黑人的公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新兴的黑人既得利益集团与白人集团同舟共济，去应付物质条件并未有根本改善的黑人。
平心而论，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卢维杜尔是很不愿意半途而废，去当法国人的代省长的。
但是，他能依靠的革命同志大多也不是与他一样熟读启蒙思想经典的人。
他们在起义之前，饱受白人种植园主的欺压，本着不患贫而患不均的正常心态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加之近些年当地涌入过多未经熟练调教的黑奴，积薪之上只缺一点火星。
然而，现如今，其中作为起义骨干的很多人得到了欧斯卡“借花献佛”的好处，要官有官，要地有地，要钱有钱，做着种植园生意的想着如何安定生产扩大销路，当着海外省官员乃至法国本土官员的想着如何打好基础升官发财，上了法兰西新学的更是不想与粗野未开的“原始人”（没沾上好处的另一部分黑人）归于同类。
卢维杜尔非常清楚，欧斯卡任命他当首任代省长，纯粹是把即将出现的阶级矛盾的麻烦退给他这个曾经首义的黑人领袖身上。
在相当一部分黑人愿意接受欧斯卡如《水浒》宿太尉一般的招安要求的压力下，为了避免黑人阵营的大分裂，为了保住他现有的“首义领袖”的光环，卢维杜尔不得已，接受了欧斯卡口蜜腹剑的《法兰西角条约》，对法兰西宪法宣誓效忠。
“欧斯卡小姐，我说实话，真的是看不出来，你竟然不满20岁。”
当初谈判，看她年纪轻轻，卢维杜尔难免得意忘形，留下了很多事后为之追悔不已的把柄。
其实不应该怪他。欧斯卡从妮可莱特那儿借过《水浒传》，知道啥叫蔡京太师的“以贼讨贼”。
宋江打方腊，赢了，宋江受损失，方腊灭亡，大宋朝赢了；输了，宋江受重创乃至灭亡，大宋朝照样赢了。这叫用贼讨贼，贼贼相杀，朝廷置身事外拨弄是非，坐收渔翁之利。
套用到欧斯卡的这番操作，可以如此概括：
种植园主的土地分化出新一代的黑人土地贵族；种植园主的官职分化出新一代的黑人地方官僚；种植园主控制的地方军职分化出新一代的黑人地方军警；本土半虚半实的官职、待遇与教育资源分化出新一代的黑人知识分子、职业军人与本土官员。
这四类人，无论如何是不愿意回到过去，和现在依旧苦出身的“革命同仁“一样吃糠咽菜的。甚至，因为他们对这些”同仁“的了解之深，与他们日益泾渭分明之余更熟悉如何管住这帮天生反骨的黑人。
而且，殖民地改制成海外省，原先修路理所应当的拨款，现在得省政府求巴黎当局不要以贷款形式，毕竟前者无利息，后者标准利息带附加抵押性质的条件。
（注：法国海外放贷别人干活自己收钱的历史由来已久。一战1914年时，法国本土仅专职吃利益过日子的食利者便有300万人）
殖民地时期，为白人奴隶主干活，流点血汗；海外省时期，为本土白人干活，流尽血汗。
如此强大的操作，着实让现在的卢维杜尔再不敢小看这个不过19岁的少妇。

“您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法兰西本土的波丽娜司令与我年龄相仿，照样是英雄出少年。只要有才华，法兰西愿意给任何人以机会。“
卢维杜尔起义之初，为了团结一切敌人的敌人，扩大盟友圈子，一度联系过占据太子港的英军，但对方各种条件有点强人所难，既躲躲闪闪不明确肯定废除奴隶制，也不明确承诺不会像殖民统治牙买加那般重新统治圣多明哥，而且貌似像看他们与残留于法兰西角的法国人两败俱伤再下山摘桃子。
单就允许黑人与其他人种一起按人口比例管理地方政治，而非英国在西半球半推半就让英裔移民把持各殖民地立法会议这点，他也不肯做如此让步的法兰西恩断义绝。
并非他完全放弃启蒙思想。在人力无法挽回的大势所趋之下，尽量扩大黑人已有的生存权利，争取黑人社群与白人社群完全的平等，未尝不是更现实的选择。
他不清楚的是，他在宴会之初急不可耐宣布的《法兰西角黑人学校令》，课程内容是个关键。语言是法语与拉丁语；教材是法国式的教材；体制连法国的学监都带着。
如此这般合情合理，他本人最熟悉的便是法国那一套，当地能找到的教师会的也是法语拉丁语。能够充当教师的，大多是本地白人，不过托教堂识字班（信教必读圣经）的福，文化水平比不认字的黑人略多“半瓶子“。
不自觉之间，他把黑人社会尚未完成的法兰西化往前推了一步，促进当地人对法国社会的精神联系与职业联系——学的知识最适合在法国模式下工作了。
这些，欧斯卡不傻，不会告诉面前还在感慨万千的卢维杜尔。
“对于您希望黑人多读书认字的愿望，我怀有无比赞同的热忱与嘉许。黑人与白人相比，缺少足够的识字比例。“
听到这里，卢维杜尔不禁侧目。虽说欧斯卡大方至斯，欧洲盛行的白人中心主义在这边照样尚存余威，她肯当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肯定黑人白人平等的理论，实在难得。
武装起义，果然是唤起了法国社会有识之士的认同。启蒙思想，自由平等，不能仅限于白人。
“欧斯卡将军，您之后还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吗？“
解除了武装，扔掉了起义大旗，他有光环，没有特别强大的军事后盾。紧接着要正式落实的选举预计将会出事…
“是的，应西班牙政府的请求，我要率军南渡大海，攻打玻利瓦尔。“
欧斯卡实话实说，即便她不说，全军上下尽人皆知的使命怕是早就泄露出去。接下来的整训与适应环境必须大张旗鼓，遮盖不住的。
“说句实话吧，你难道不质疑吗？玻利瓦尔反抗的是西班牙人的殖民统治，实现本地人的自由平等。法兰西处决了路易十六，不正是为了同样的民主吗？”
这个问题有点敏感。不过，自小熟读历史的她，知道什么叫两面派。
罗马教皇在教会内是终生不婚的圣人，在教会外是教皇国的世俗统治者。没有一点两面派的手法，教皇们玩不来既要占据不干世俗纷扰的道德制高点、又要管好本该“凯撒”操持的教皇国政治的。
“作为一位支持民主政治的法兰西军人，我无比赞同你的道德观点。然而，作为一名法兰西军人，法国的国家利益需要我带着自由的战士们南渡平乱。你说的对，西班牙专制独裁，殖民统治昏庸无能，然而，维持他们对委内瑞拉的殖民统治，符合法兰西的国家利益。”
“可是，我还是认为…”看样子，卢维杜尔似乎不死心。

“换句话说吧。人民选举了他们的领导人，选举了他们的官员，建立了民主的国家，那么，国家之间应该如何处理关系呢？
具体的来说，人与人的关系如何呢？你作为领导过起义的人物，应该很了解，再淳朴的人，彼此之间，贫富多寡，如何协调呢？“
这个时代，世界不存在什么国际组织。国际关系按另一个世界线西方学者的说法，“国际性的无政府状态”，各国彼此可谓为所欲为。
卢维杜尔没有学过多少欧洲国家外交界的纷繁复杂波诡云谲，直接跟他说黎塞留与马扎然骚操作般的外交手腕毫无意义。
东方的中国有位琴师，某日突发奇想对着牛弹当时认为美妙的乐曲，牛却完全听不懂不做反应。后面乐师想通，改为弹牛的哞叫声，牛终于反应过来回叫数声。琴师有感而发，作“对牛弹琴”之语以自嘲。
乌鸦看不懂文字，不如叫只黑鹰教它书上的道理。
即便是欧斯卡这样对种族平等颇为同情的法国人，多少带有一点另一个世界先吉卜林《白人的负担》所言的“文明使命”的思维。
欧洲是先进的文明地区。其他地区是落后的未开化地区。文明孤岛的欧洲应该承担起自己的义务，把其他人种，包括近在咫尺的阿拉伯人，拉进欧洲中心的文明体系之内，学会一个欧洲文明人应该学会的一切。
如果让欧斯卡，乃至这个时代法国本土的老百姓质疑这一点，他们反而会莫名其妙：难道欧洲文明的先进不是事实吗？
不如说，他们愿意居高临下去施舍文明世界的残羹剩饭给这些人，是一种大度的表现。
现今的大清帝国、越南王国（阮朝）、日本国与朝鲜王国实行闭关锁国。伊斯兰世界除奥斯曼帝国均是群雄并起硝烟不散。黑非洲的国家如阿波美还在做着向欧洲出售黑人战俘交换武器的生意，更远的连世界几何都不知道。
即使是主宰世界，吸收全世界的资源发展更加繁荣的欧罗巴，欧洲各国都有积极的动力去推动海外殖民探险活动。
这方面，被统治的人种总是有点反应迟钝的。
比如面前正在被少妇欧斯卡耳提面命的卢维杜尔，得知欧斯卡允许发行法属圣多明哥法郎、禁止法国货币流通的时候，满心欢喜，自以为货币自主权到了地方手中。
可惜，他不关心海外省与法国本土的关系。法属圣多明哥法郎是一种典型非国际交易货币。所谓非国际交易，即禁止其兑换任何外国货币。
唯一与之有汇率关系的货币，是法国发行的国库券。换句话说，任何国家如果想要使用法属圣多明哥法郎在当地买卖，必须先要兑换成法国货币，非此不可。
决定法国货币发行量的，绝不是海外省一个局部，而是包括海外省代表在内的法国国会，自然是少数服从多数。若绕开国会自行独立行事便是违宪，带头违宪必然打脸黑人领袖们口中的民主自由…
何况海外省必须接受法国本土的垂直领导，各个部门均接受法国部厅的上下级管辖，哪能另行其事呢？
前面貌似让出种植园，后面货币权在手，资金链但凡有事就必须在法国融资，等于黑人上下都给法国打工。
“所以，人和人的关系需要有个人进行调整，这个人，有人叫国王，有人叫皇帝，像我国法兰西则是国民公会主席。同样，玻利瓦尔与西班牙国王之间的关系，也需要有人去协助处理。
国民公会为了得到西班牙宝贵的同盟关系，需要我作为军人执行命令，镇压玻利瓦尔的叛乱。然而，我并不认为西班牙的统治必须一尘不变。否则我还得干着矛盾的事情。“
为了给西属拉美庞大的本土白人集团一个面子，欧斯卡深感有必要取消西国波旁改革。
（指：西班牙由波旁家族继承王位后推行西半球殖民地改革，其中规定取消原先由殖民地白人统治当地的制度，从本土调任当地充实官僚体系的半岛白人加剧了社会矛盾，这成为拉美独立战争的直接原因）
没有中央集权的能力不要胡搞，更不要给破事颇多的法兰西添麻烦。外面还有个虎视眈眈唯恐天下不乱的英吉利。

[chapter:第十四章题外话]
关于欧斯卡这里的一通操作，我需要提及19世纪末英国著名的殖民主义者卢加德。
卢加德又译为卢吉，为第一代卢吉男爵（1st Baron Lugard，生卒年为1858-1945），
其人在英国乃至欧洲出名，因为其作为“空降”黑非洲作保护国专员（“保护”当地傀儡的总督），
成功地为英属北尼日利亚保护国缔造了成功的统治体系（尼日利亚模式？），“先进”经验得到普及；
其精髓，自然是19世纪末欧洲闻名遐迩的“间接统治”方法，即培养亲英派酋长与各级当地人官僚，
通过这些亲英派本地人，分化当地人社群、制造阶级矛盾、强化亲英派忠诚、维持控局能力，
如此这般，实现外来白人高层对当地的殖民秩序的安定不说，时至今日非洲英语国家尚多着“英帝遗老”。
欧斯卡算是“未卜先知”，把卢加德男爵的这一套“代理人+鹬蚌相争”的操作提前用到海地去了。

类似的操作在中国也有。比如清代的哈密回王。
作为乾隆帝平定大小和卓之乱的产物，原叶尔羌汗国贵族之一的额敏获封哈密回王，全称为哈密札萨克和硕亲王。
清朝尽管在关内对回教多加打击，如乾隆帝时期圣旨明令取缔“新教”（哲合忍耶门宦），
然而，对镇守东疆门户的哈密回王，终清朝一代，不仅允许其在当地政教合一，
允许哈密回王在当地兼任教派最高宗教领袖，而且王府按缩小版紫禁城规格修建，中式建筑内允许留中亚伊斯兰风装饰等，对其给予了关内汉地绝无的种种特权。
作为回报，终清朝一代，哈密回王从无犯上作乱之辈，如张格尔之乱、阿古柏之乱、辛亥革命等时期均旗帜鲜明支持清王朝对新疆的统治。
作为一个维吾尔上层人物，历代哈密回王显然是在满清王朝“以夷制夷”统治维吾尔的政策之中背叛了维吾尔族；却通过大清王朝纳为半个皇亲国戚的亲王与政教合一的地方世袭土皇帝的身份，实现了家族的质的飞跃。

立场决定态度。
日本人建立日本籍”顾问”一言堂的伪满洲国，从其性质上与汉族人建立汉族官员一言九鼎的各级自治区自治州单位并无差别。
前者深为汉族人厌恶，因为意味着把汉族从管理层实际排除干净，意味着变夏为夷；后者深为汉族人喜爱，因为意味着把少民实际上变成“民族自治”的点缀物，变夷为夏。
所以，基于事实上不容妥协（包括身为汉民族的我）的立场缘故，同样性质的事，一个必须深恶痛绝如“怪胎”伪满洲国，另一个必须坚决拥护如“民族区域自治”。
南苏丹的独立战争，证明即便是号称不干涉的中国，照样对海外的势力范围有明确的野心（如中资企业的南苏丹油田重点“维和”、南北苏丹军官团大多在中国受训等）。
一个国家要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帝国，许多事情，即使是罪恶，只要有必须做的理由，义不容辞。
开国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美利坚合众国，如今不也成了小儿夜能止啼的地球霸主与“世界警察”？
现今的小国之战，如阿塞拜疆扩大领土之全民载歌载舞欢庆战争胜利，如亚美尼亚割地赔款（300万亚国人赔偿500亿美元）之群情激愤闯闹“卖国”议会，照样证明人性那点事。
号称儒法合一的中国，古代屠先零羌（东汉）、“迁”高句丽（唐）、五屠女真（明）等照样不胜枚举。
所以，立场决定态度。
亨廷顿写过《文明的冲突》，将世界划分为西欧北美区、日本区、伊斯兰区等不同的文明区域，并且认为随着全球化的加深，所有文明区域之间的敌视与矛盾也会加深，导致如题的”文明的冲突“。
——当19世纪洋溢的人性至善与理想主义灰飞烟灭，现而今，还有几个人做事不带强烈的预设立场呢？
所以，个人希望不要仅仅把文中的欧斯卡当成教科书式的”怙恶不悛的殖民主义者“，肤浅批判一通了事。
最少，写到这里的她，还来不及伤害到东方的汉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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