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一如既往地阳光明媚。今天我走进店里的时候，婉儿像和昨天热情告别一样热情地欢迎我进店。
“学姐早！”
婉儿今天的眼妆比昨天更精致了一点。尤其是画眉的手法，着实是相当不错的。
我板了一下脸，尽管她看不到：“客人。”我重复到“要记得叫我客人，你们店长大概率是不喜欢你随便地称呼我的。”
“对哦……那客人您今天还点和……之前一样的吗？”
我点了点头。
“谢谢光临~承惠145元，请扫二维码~”
她把手摊开在扫描模组边。
滴。
“你的尾戒？”我问她“是你们老板不让戴了吗？”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忘了嗯~”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尽管隔着口罩。
两杯咖啡应该能让我今天的“表”持续得久一点，但我不确定今天我今天能不能顺利地写。

阳光真好，我看着窗外大街上呼啸而过的汽车，和昨天一样翻开我的笔记本电脑。

就目前来说我写得还算流畅。我从屏幕后面抬起头，婉儿正在磨豆机前认真操作，今天束发的发圈是粉红色的，上面还缀着一个白色的卡通兔子头饰品。她不知道我在看她，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

婉儿端着咖啡走来。这一次我是用余光看到她行动，我鬼使神差般地把我的word最小化，尽管她根本看不到我写的内容是什么。她将咖啡放下，特意将杯子向桌内多推了一点之后才给了我一个微笑：“您的咖啡，请慢用~”
我假装刚刚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出：“谢谢。”然后看到她小心翼翼地转身，走回到柜台，她的马尾束缓慢地上下起伏，真是好看。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从未觉得哪一个姑娘的马尾特别好看；我自己也可以扎，但她的就那么让我难忘。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小说写成这样，明明金主要的是更多刺激场面的描写，这篇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会一次性通过的样子。可能有什么影响了我的写作吧？我环顾四周，我的电脑、咖啡、甜点、窗口、阳光、窗外的夏菊和菟丝子、咖啡店的正方形的柜台，还有……

咖啡馆的老板。
这会儿是十一点半，婉儿正拎着手机，朝员工区走去。大强，咖啡馆的老板，刚刚替了婉儿的班，看起来今天中午我的意面应该是由他给我端上来的吧。感受到我盯着他的视线，他转过头来向我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像个酒保一样擦着玻璃杯。他总是这样，穿着围裙，把店里每个杯子都擦到锃光瓦亮，仿佛那是用来装威士忌而不是柠檬水的一样。
我能理解他。他选杯子的品位很好，那些杯子主要是鎚目纹、冰纹或透亮得过分的高硼硅玻璃杯。他甚至还有几只江户切子——当然我知道那些很可能是义乌切子，只给少数几个在他的店里消费特别高的客人使用，但即使使用如此名贵的杯子，他仍然只用它们来装盛那放了新绿色薄荷叶的，柠檬含量稍微高一点的柠檬水。
这些华丽的杯子无法耐热，因而只有冷感的，喝下去能让人从牙齿到胃都能感受到一线酸冷的带冰柠檬水才适合。我喜欢这些杯子，也喜欢柠檬水，但我更喜欢把这些红色或蓝色的杯子放在我“王座”的桌上，看着阳光透过杯子，在桌面上投射出它们花瓣一般的半透明影子，直到冰块消融。
仿佛我的“里”也可以随着阳光的热度而融化一般。

“你的意面。虽然你点的时间我没看见，但我估计时间差不多了。”
大强把意面端来，顺手收走了已经见底的咖啡杯。到底是了解我的人，他知道我何时在思考，也从不打断思考。只是这个人除了艺术品位之外，在其他方面也真是吹毛求疵到令人发指的那种无感情生物，我一直在等他什么时候把咖啡店里的歌单全换成巴赫，或者退一步，数摇这样的东西。但可恶，他不会真的有个坂本龙一在给他选歌单吧，那些循环播放的音乐基本上无可挑剔，是可以让人每天都安心坐着也不会对它们感到厌烦的程度。

叮。

婉儿。她似乎会毫无必要地给我发消息。点开一看，是照片，她的午餐，大强自己引以为傲的，逢人就会推荐的全麦三明治，但剩得最多的也是这个。也可能对腌橄榄火鸡胸甘蓝奇亚籽全麦三明治这种一眼看起来就是健身餐的寡味食物的偏好就是大强拿来换艺术品位的那个“代价”。所幸他的厨子还算正常，意面和甜品都是相当好的级别。只不过因为必须解决剩东西而被迫吃这种员工餐的婉儿……
“难吃！（哭脸）”
我笑了。
……
我笑了？
我到底有多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牙白。

我突然感受到了恐慌。不是那种因为焦虑而间歇性涌上来的恐慌，是我自己在接触到容易让我自己投身其中，难以自拔的事物时，自己的身体和意识本能地因为抗拒而产生的逃离冲动，这种恐慌让我从小到大几乎一事无成，因为我的沉迷也将是真正的沉迷，会抛却一切时间和所处概念，甚至无法接触其他外部世界的那种……
沉迷。

“太难吃了，我下班以后要去吃好的！学姐也一起来吧！我知道有个麻辣烫店超好吃的！”
“不好意思我晚上有约了，你去吧。（笑脸）”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敲出了这个回复。还没有等到焦虑的信号上涌，我就收到了她的新回复。
“来嘛，离这里不远，就在何平路，我请你呀~”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恐慌一波又一波地袭来，我开始急促地呼吸。胸口十分憋闷，心率飙升，再这样下去会很不妙，我发狂似地抓起我的包，从里面翻出药瓶。我的手已经开始抖了，我把药片送进口中，颤抖的牙齿几乎在我将药片吞咽下去之前就把它们咬碎，舌头上弥漫开苦味和酸、咸、腻相结合的那种恶心味道，我抓起桌上的杯子，灌了几乎一整杯的柠檬水，然后重重地把空杯顿在桌面上——这已经是我在控制着力度的情况下。

大强听到响动，知道很可能是我又犯病了，于是他快步跑来，问我需不需要叫辆车，我向他摆摆手，告诉他如果我睡了，不要叫醒我就是帮我大忙了。
咔哒，咔哒。

这是我在昏睡过去之前所记得的最后一句话。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应该是已经打烊了。漆黑一片的咖啡店里，唯一亮着的只有靠近我座位的一小盏灯。现在从窗口照进来的不是阳光，而是路边路灯的橘色光线。这样的咖啡店我从未见过，因此我仍小小地眩晕了一下。抗焦虑药物的血药浓度已经达标，而且应该会持续18个小时以上，我现在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但也意味着我这一次的自主停药又失败了。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自己停药。
婉儿还没有走。她一定是因为大强的吩咐而在这里看护我。听到我起身的响动之后她很着急地跑过来，她一定想不到害她晚下班的人是她自己。

“你怎样啦？学姐？”
她焦急的脸色实在是很真诚，但正是这份真诚刺痛了我。
我摇摇头，想自己站起来。
“我扶你。”
她不由分说地扛起我的手臂，帮助我站了起来。她的马尾扫过我的肩膀和耳朵，好痒。
我现在可以自己走了，因此我告诉她没关系，并且开始收拾包。
“学姐你自己真的能走吗？”
“当然可以。”我的腿有点打颤。
“别逞强了，你肯定饿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这孩子是听不懂还是故意的……
……但我可能必须要依赖她。
因为现在已经是“里”的我了。

我看着婉儿锁上了门，她用两根手指捏着钥匙串，在我眼前晃了晃：“走吧学姐！我的肚子都要饿扁啦！”

她所说的“那家好吃的麻辣烫”不过是路边一个用塑料布棚子支着的摊子罢了。何平路和长阳路的交叉口有不少这种小摊，但今天似乎出奇地安静，各个摊子上人都寥寥。对面的夜总会洗脚城倒是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她扶我坐下，但她自己却没有。
“这家的麻辣烫要配旁边的烤焖子才好吃！学姐吃臭豆腐吗？吃的话我就也去买一份~”
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好嘞！我就知道学姐肯定也会喜欢吃臭豆腐的~”
她是为什么……
算了。
我盯着摊主面前十个四方格子里冒出腾腾热气的食物，也许真的是该要吃一点什么了。我尝试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马扎太矮了，我一坐下去膝盖便几乎顶到胸口。
“老板，竹轮鱼豆腐千叶豆腐各两个，牛肠和培根各三个，四个生菜，三个白菜，再来一份粉丝。”
“别的还要吗？”老板看向我，现在这个深夜里他摊位上唯一的客人。
“还要老样子！”拎着焖子和臭豆腐的婉儿回来了，她的“老样子” 让老板会意地笑了起来，给她往锅里又加了几串什么。
“来！学姐，烤焖子我多要了蒜泥和麻酱，至于臭豆腐嘛，这家是咱们这唯一个卖恋爱豆腐果的……”
“恋爱豆腐果？”
“贵阳特色，超好吃的！或许也不该叫臭豆腐……啊，坏了！我让老板加了折耳根……”
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她犯了多么巨大的错误一样沮丧。
“没关系”我轻声说，“我吃折耳根的。”
“哈哈，那就好~”

……但其实我并不喜欢。

麻辣烫也很快就装在两个铁盘里端了上来。只是……
“这么多血豆腐？”
我看了看，盘子里大概有七八串血豆腐，还有少量木耳和豆皮。
“可能因为我是个吸血鬼？”婉儿把眼睛一眯，眉头皱起，但她眼神根本演得不像，于是她把口罩扯了下来，再度做出一个“狰狞”的表情，露齿而笑。

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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