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的饭店正是忙碌的时刻。一位穿着饭店围裙装制服，在包厢中进进出出的女服务员，偶尔会使得饭局上的男士侧目。
她叫王红。只见她脸上挂着盈盈笑意，不论是被催促、被吆喝，亦或是被男士们不怀好意地调笑两句，她的神情都没有丝毫慌乱。她扭着围裙系带下的婷婷细腰，圆润的乳房在制服中格外挺拔，黑发一丝不苟地盘于脑后，却有两段带着波浪的调皮鬓发垂落在肩膀两侧。她看上去并不年轻，却没有人能够轻易猜准她的年龄，因为她那窈窕的身姿兼具少女的玲珑与熟妇的妩媚，一颦一笑之间竟给那些饭局上的男士以错觉。
是哪家的天使沦落人间，到饭店给我传菜来了？
只有同事知道她心情如此明朗的缘由。“红姐，你下午又要去‘那里’打工啊？”
人在追逐自己喜欢的事务时就会表现出良好的精气神，王红也不例外。她回以年龄较她小上一整轮的同事一个灿烂的笑容，“是呀，吃完饭就去！”
都说疲劳的工作会磨削天成的美貌，也就仅仅只有每隔两周的这一天，王红不再泯然众人，而是会变成如同模糊年龄的天使一般降落在她工作的地点，不管是同事还是顾客都猜不中她已有40岁，并早已诞下一子。用完午餐后，王红脱下围裙，从自己的储物柜中取出一个硕大的包裹，小心翼翼抱在怀中乘上了地铁，然后寻得一方靠着栏杆的座位坐下。
地铁上行到地面路段的时候，王红被暖烘烘的阳光晒到昏昏欲睡。地铁刚好也到了拥挤的路段，于是她把背包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新上任的母亲惜爱自己的婴孩那般。她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思绪来到另一个世界。
在视野中扩展开来的，是无穷无尽的蔚蓝色世界。海底世界。不再有恼人的热浪扑脸而来，转而是浸润身心的冷凉。阳光或许会黯淡几分，各色游鱼却依然展现出绚烂缤纷的色彩，在这之中，如同色彩的汇总与海洋的凝晶一般轻盈游行的，便是那美丽的人鱼。
王红出身乡镇，童年的记忆是麦田的浪花、野径的嬉戏与草茎上的虫鸣。长大之后的她来到大城市求生，如同一张纯洁的白纸降落纷繁的人间。怀着各种心思的笔尖，在她身上轮番书写各种印记，好意或歹意。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让她穿上洁白的婚纱、诞下一名男婴，最后却还是没能让她留在家庭之中。
也好，至少我恢复了自由之身。王红留在了大城市里，靠着打多份零工维持生活，竟然也还井井有条，一晃过去了十几年。那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趁着非饭点时段打扫地面，突然撞上了同事的叹息。
“哎。。。同样是生过孩子，为什么红姐你的腰身保养得这么好啊？”
王红转过头，发现那名盯着自己小腹的同事。饭店的人员流动性很大，但王红勉强记了起来，这是一名大学生。在自己眼中，这是从小与书本绝缘的自己高不可攀的学历。大学生叹息着，抱怨着自己腰腹赘肉一堆，再也当不成美人鱼了，这才来到饭店打工。
“美人鱼？哈哈，那是什么？”王红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差点忍不住笑出来。是什么奇怪的鱼？是不是长得像人的鱼？可不可以吃？
大学生递过来海洋馆的门票，那天是王红第一次看到所谓的“美人鱼”。
下半身长了鱼尾的女人。不对，那个明显就是做成鱼尾形状的套子吧。有点厉害，为什么她们套了这样拘束的套子，还能在水中游得这么灵活啊？她们的呼吸怎么办。。。哦，是浮出水面换气啊，但是她们怎么能闭气这么长时间？
王红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奇怪的心跳。这和遇见好男人时的心跳有些类似，但又有些不同。。。是什么呢？联想到在乡村的河道中游泳的自己，那狗爬的泳姿和美人鱼对比起来，简直不堪回想。美人鱼上身穿着比基尼泳装，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美丽的身体曲线，这在穿个吊带都会被全村议论的保守乡镇环境之中更是想都不敢想。。。最终，一条领舞的美人鱼对着观众挥了挥手，她穿着曲线尽显的美丽金红色鱼尾。
王红感觉自己的心跳更为猛烈、更为具象化了。
她感觉自己被某种东西击中了。刚好回程的时候，看到了海洋馆张贴的招聘海报。
她摸了摸自己产后依然平坦的小腹和看不出年龄的脸颊。一晃眼间，王红已经在水族馆做了两年多的美人鱼表演兼职，这也是她在所有兼职中最喜欢的一份。
只要想到自己马上就能进入那蔚蓝的世界，兼职的辛苦与疲劳都会瞬间瓦解；只要穿上鱼尾，蹦蹦跳跳进入水池中尽情游泳，王红就会变得容光焕发。她享受这短暂时光中的所有一切——与小朋友招手互动、用灵动的泳姿给观众展现妩媚的身材，亦或是挑逗水中那敏感的游鱼。下班后，美人鱼姐妹们套着鱼尾坐在池边聊天，话题偶尔会转到王红的年龄之上，只是这天，一个姐妹的询问变成了话题的中心。
“拜托了，姐妹们，看看这份传单！有人对这个感兴趣吗？”
王红拿到传单。黑白的，好多字，这和街边的广告完全不一样，是什么传单啊？字多到头晕看不下去，但是王红突然捕捉到了重点，这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你愿意被改造成一条真正的美人鱼，在“海洋”中永远地畅游吗？】
王红瞪大了眼睛，腿上的硅胶鱼尾套仿佛更紧了一些，熟悉的挤压感扑面而来。她想起了自己为何要搬运鱼尾套而不是存放在工作地点，因为在家里，她已经与这鱼尾套度过了更为漫长的时间。名为幻想的时间。她紧并双腿、上下摇晃脚背，让那人造的尾鳍晃动，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真正的美人鱼。她限制自己的走路能力，在家里爬着行动，时而无助地拍打着鱼尾，仿佛电影中的美人鱼来到了陆地之上，只能如此行动。她把网购来的导管缓慢插入自己的三穴之中，把排泄延长到鱼尾的表皮之上，想象着一条鱼儿在水中排泄的样子。她让最近喜欢的男人来到自己家中，然后以美人鱼的样子给他惊喜，亲密的过程中也不全脱下鱼尾，而是不断叫着“啊啊啊我是美人鱼，操我这条美人鱼！”
而现在，终于有一个机会摆在自己面前。
王红感受着内心莫名的骚动，去看看——或许只是看看也不错，对吧？万一。。。他们是玩真的呢？

（二）
王红走进大学校园的时候，心里还有点惴惴不安。迎面而来的都是青春逼人的学生们，谈论着王红听不懂的各种话题；她在校园中差点迷路，这所学校的大小竟然能够媲美自己出生的村子。好不容易找到目的地，她掏出传单，对着门口的标牌反复对比了好几次。
“深、空、生物工程？技术、应用、研究中心？”是这里，没错吧？这标牌写的是什么意思啊？这里能把自己改造成美人鱼？标牌和美人鱼也没关系啊。。。只不过，当她走进这所谓的研究中心，发现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学生看到自己手上的传单，竟然比自己更为吃惊。她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但一路小跑很是有活力，她跑去了楼上又跑回来，在王红的面前气喘吁吁。
“您。。。跟我来，我，我带您去找。。。找戴主任！”
她口中的戴主任的办公室在研究中心的顶层。王红推门进去的时候，首先是被这间房中左右两边墙面上垒满的书本吓了一跳——好厉害，这就是大学吗？仿佛根本不需要其他的装饰，只需要塞满书籍的书架就够了，但是在人人都刷短视频的年代，为什么还要看书啊？这么多书看得完么。。。
王红的思绪被办公桌背后从电脑屏幕中抬头的男人打断。
他咳嗽了两声，看向王红。王红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的脸是雕刻出来的吗？自己曾经在木雕店做过短暂的兼职，那些大师们雕刻出来的人脸，差不多就长他那样。只是，他的神态倒是没有短视频中那些“反派”们一脸深沉，反而是很普通地困惑着，好像他也不相信真有人能够应邀前来。
“是这样的，我们国家有一个计划，具体的现在还不能细说，只能告诉你是深空领域的计划。我主导的项目只是其中的一环，说老实话，我没想到真能招到人。。。话说这位女士，你真的明白‘改造成人鱼’是什么意思吧？”
叽叽咕咕说了一堆，王红没有完全听懂，但她的性格十分直爽，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的，我明白是什么意思，我正是为此而来！你们真的有办法，能把我改造成美人鱼？”
“额，这位女士，你要明白，改造是不能回头的哦？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穿上衣服可以脱下来。。。”木雕般的男人皱起眉头。“这样就好！”王红眼睛都亮了，这不正是自己追求的吗？如果只是给自己加一条更逼真的鱼尾，只要还能感受到双腿的存在，游泳的期间还需要借助绑带把自己的腿紧紧压在一起，就总觉得有某种欲求没有满足。。。真正的美人鱼，真正的鱼，他们真的有办法？
木雕般的男人稍微沉思了一下。他让王红先出办公室，在走廊中等待。戴着细框眼镜的女学生给王红倒了水，半小时之后，她和木雕男人一起，携带着一叠厚厚的文件走向了王红。
“小程，你先给她讲解一下合同，先让她了解一下内容，不急着签。记得开会议室智能录像。”
“了解，戴主任。”这名被叫做小程的女学生对王红做了一个温婉的“请”手势，领着她离开了走廊。

（三）
“简而言之，就像戴主任刚才说的那样，我们国家有一个计划。具体还不太方便透露，戴主任说要隔些时才会公布出来。。。总之，您理解为，国家经过研究，需要把一名实验者改造成美人鱼。您请先看看这些合同。我建议您先签前面这三份。。。这样的话，还不至于无法回头。”
被戴主任叫做小程的这名女学生把合同文件递给王红。知情同意书、医疗服务合同、药物临床试验合同、临床试验协议、保密协议。。。最初王红还激情满满地翻看文件，久而久之，她的脑袋就因为满篇的文字而疼痛起来。小程也看出了她的困苦，“这些文件我们随时都可以打印出来，您可以先带回家慢慢看，不着急签字。。。”
“不，你说先签的是哪些文件？”王红问道。等小程抽出了她建议先签的三份文件，王红爽快地拿起了笔在合同的前后签上了大名。紧接着，她趁着小程没有反应过来，突然又十分迅速地翻起了其他文件，麻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潇洒甩笔，“我本来就没打算回头。”
“啊。。。这。。。”小程似乎有些呆滞，王红这才察觉到她眼镜片的厚度。果然，书读多了是会变呆吗？“啊。。。我似乎，似乎需要先给您填一个表格，那个，女士，能否冒昧问一下您的年龄？”
当王红说出数字40的时候，小程吃惊到差点撞翻了椅子。
“完全。。。完全没有看出来，这我需要和戴主任商量一下，我以为您只有30岁左右呢！”
她回来的时候，告知王红第二天上午再过来。王红耸耸肩没有太介意，她心里已经在盘算需要辞掉哪些工作以便自己能腾出时间来接受改造了。但是当她第二天上午过来的时候，原以为自己会就这么躺上手术台，她却接受了此生几乎是最为严格的身体检查。
研究中心就像是一栋小医院楼。王红理解身体检查，毕竟做餐饮兼职之前也是要办理健康证的，甚至有医生会观察肛门。但是这次的身体检查竟然耗时整整两天，光抽血都抽了六管，拿着表格在不同的办公室间转来转去，有的医生甚至会让自己脱光检查全身，在各种部位上按压。等待结果出来又是两天过去，当王红感觉自己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接到了小程给自己的电话。
“戴主任说，恭喜您，您的身体完全符合条件。。。难怪我都看不出来您的年龄。王女士，您明天能再过来一趟吗？我们正式签署合同。”
王红发自内心感觉到开心。第二天她重回戴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站着整整两排穿白大褂、各式各样戴眼镜的男女，年轻、年老，都在看着自己。但这丝毫没有阻拦王红拿到合同副本的喜悦，正当她脱口而出“主任，我们什么时候改造？”的时候，被木雕脸的戴主任给抢了先。
被安排成为王红生活助理的小程走了上来，“啊！王女士，生活补贴马上就会发到您的账户里，这点您不用担心。从明天开始，您要到大学的健身房去，在那里我们给您安排了一名教练，每天都有训练内容哦！还有就是，我建议您这段时间多吃一点东西，放纵一点，尤其注意补充蛋白质和脂肪，这将有利于。。。”
“啊？健身房？”王红打断了小程，那不是只有想减肥的女生才会去的地方吗？但是自己腰腹没有一丝赘肉，腿也紧致，根本不需要减肥，而且那种时尚的地方，门口一般都标着像是浪费钱程度的会员费。“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因为基础体力越好，越有利于手术，您要多积累一些上肢的力量，这样对您今后的生活有帮助，而且心肺功能也是重点。。。”小程开始巴拉巴拉地讲了起来，听上去简直如同说书一般一板一眼，王红开始头疼，直到小程的话语被戴主任打断。
“咳咳。”戴主任咳嗽两声，“小程，我记得我教过你一些课本以外的东西。听着，你以后要这么对王女士说话。”他转向王女士，“这位女士，你梦想着变成一条美人鱼，对吧？要不然也不会到这里来。。。我们招募的就是像您这样的有志人士。但是，你想想，美人鱼是生活在水中，水中游泳很消耗体力对吧？所以你要多吃一点，多喝一点，锻炼锻炼强身健体，这样才更有可能变成一条真正的美人鱼。”
王红想起一些事情，例如第一次穿着鱼尾培训的时候手臂的酸痛，第一次长时间下水游泳之后腹中的饥饿。。。她迷迷糊糊反应了过来，“哦，原来如此！好说，好说！但是，我要锻炼多长时间啊？”
“至少三个月。之后有身体检查。”戴主任立刻回答道，趁着王红回话之前，他把一张卡片塞到了王红手中，“这是大学食堂的饭卡，四个食堂通用，饭钱管够。您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就趁现在吃个够吧。”

（四）
接下来的三个月，王红开始了她每天出入健身房的日子。
她本来很抗拒进入这样的地方，只是想着为了变成美人鱼而坚持下来，她的观念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改变。这也得益于戴主任聘请了一位温和的教练，比起增长力量，更加注重让她专注于自己身体的感受。
那些所谓的划船、高位下拉、飞鸟、平板支撑、俄罗斯转体、仰卧剪刀腿、砸摔球、波比跳、爬楼。。。她听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词朝着自己砸来，她也喝下了一杯又一杯的蛋白粉。她看到自己的手臂经历了从变细到变粗的过程，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腹部成为一块钢板。本就紧致的大腿现在紧绷起来，几乎已经揪不起皮肉。力量训练每周会有三到四次，其他的天数是体能的训练，偶尔也会户外跑。
好在，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确实如同教练所说，是无与伦比的美妙，而且训练结束后去食堂免费大吃大喝，也确实无比愉快。三个月后，王红换上了一条更小的T恤，并且顺利通过了身体检查。
这下，总算是可以开始改造了吧？
她却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事务——一条硅胶的美人鱼鱼尾，似乎更加昂贵和紧致，还有那些自己在家里偷偷摸摸使用的导管，现在却堂而皇之出现在了小程的手上。
“那个。。。红姐。”小程现在这么叫王红，她今年28岁，是戴主任门下的博士研究生。“给您的生活设施已经准备好了。从今天开始，就要麻烦您在这栋楼里生活了。。。以美人鱼的样子。相信我，这是非常关键的考验，按照戴主任的话来说，这才是决定您能否真正成为一条美人鱼的重点。”
她的话语有些犹犹豫豫，王红却差点笑了出来。就像是自己偷偷摸摸的爱好得到了光明正大的肯定一样高兴，但她听到小程接下来的话语时却有点哑然，“红姐，从今天开始，由我来给您送饭，您的饮食需要严控了。。。如果吃不够可以找我多要一点份量，但是种类没办法由您来挑选了，抱歉，这是必要的程序。”
王红点点头，内心叹息。算了算了，三个月前戴主任那副口吻，大概也能猜到三个月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不过没关系，成为一条鱼嘛，还是一条美人鱼，饮食和人类有所不同也是正常的。。。
当时的她十分乐观。但当王红回过头来，竟然已经把这条硅胶鱼尾套在腿上穿戴了一整年。
她过了一整年特殊的生活。这一整年里，有一件严格禁止的事情，就是站立。这是王红认真反思美人鱼生活的起点，因为以前即使她在家中穿戴鱼尾、甚至用上了束缚双腿的拘束带，那也是可以站起来的，用放在鳍片中的双脚跳跃两下还是能做到的。在电影中，大多数美人鱼是不可能用鱼尾跳着走路的，所以王红一时间感觉到自己更加能把自己带入到电影之中了。
除了穿戴鱼尾，王红的三穴被插入了导尿管、延长式负压经血吸引管和延长式低负压吸引导粪管。所有的管道都会被延长到身体前端，接纳到硅胶鱼尾特殊的前置端口上，按照尿道口-阴道口-肛门的顺序从上往下排布。
为了让这套生物电能驱动的负压吸引装置顺利运转，王红感觉自己吃得越来越“健康”了。她的日常饮食中掺杂了大量的水分，例如早晨吃小米粥、中午吃冬瓜汤与清蒸鲈鱼、下午茶吃香蕉奶昔加餐、晚餐吃鸡肉碎菜粥，并且还要服用复合营养剂和洋车前子壳粉溶剂，帮助身体维持健康、帮助粪便维持流动性。像是芝麻、金针菇、木耳和红薯这种或是难以消化、或是会导致大量胀气的食物，是不会出现在王红的食谱中的，那些会导致肠道菌群失调的火锅炸鸡等更是被永久删除。并且，王红还需要在经期服用特殊的抗凝血剂，以便顺利排出经血和黏膜，偶尔也会在导管中插入吸附棉条。这几天，小程会格外嘱咐王红不要受伤，以防造成不必要的失血。
最开始的时候，王红每天会取下一次所有的装置，小程让她坐在凳子上，帮她仔细冲洗下半身，这时候也偶尔会让她活动一下双腿，只是严格禁止她站立。过了几个月后，逐渐尝试三天、一周、一个月经周期不取下导管。
王红已经辞掉了所有的兼职，从此开始了她在这栋小楼中“三点一线”的日子。这三个点都坐落于小楼的西侧同一层，分别是王红的房间、一个室内游泳池和一个特殊的盥洗室。三个点位之间铺设有柔软的地毯与辅助栏杆，小程也给王红拿来了先进的电动轮椅，方便她在点位之间移动。
王红房间内的家具都十分低矮，例如置物架，都是坐在轮椅上能用手够到顶的款式；王红专用的盥洗室也是特殊模式，有很多辅助栏杆，其中她排泄的那个厕所经过特殊的设计，有一道垫在胸下的斜坡，需要她从轮椅上用手把自己支起来，然后整个人缓慢下沉到斜坡上，把自己的下半身垫起来对准厕所的吸纳洞。
每当到这个时候，王红才算模模糊糊理解了为什么戴主任会让自己去锻炼手臂——要当一条生活于陆地的美人鱼，强劲的手臂力量确实是必不可少！
至少现阶段是这样。。。没关系，没关系的，非常好，这种生活，相当于以前自己在房间中穿戴鱼尾、插上导管的超级强化版。非常好！
至于室内泳池，那是王红最喜欢的地方，在戴主任的命令下，她每天至少要来这里游四个小时。只不过，王红需要一直穿戴更加专业的拘束带，把她的腿部运动更加严格地管控起来，这让她的泳姿越来越像一条鱼。

（五）
“您要想象！戴主任说，想象力才是您能否变成一条真正的美人鱼的重点。忘掉走路的滋味，想象您天生下半身就是一条鱼尾，在水中畅游。”小程时长对王红这么说。
王红有点不明白为何小程要对她重复这些话语。对她来说，每天游泳四个小时还远远不够。要不是身上的皮肤会变皱，她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泳池。并且，泳池边有小程特意买来的大屏电视，可以连接网络，用手势就可以控制，王红以前喜欢的刷短视频也可以在电视上操作。饭菜有人送、穿衣有人帮，并且每个月还有一笔不菲的进账，这像公主一样优渥的生活，王红最开始三个月是享受的。。。往后却突然觉得有点无聊。
对，就是无聊。
这是王红第一次把内心模糊不清的想法清晰地定义出来。这样的日子也太无聊了！自己原本是一个闲不下来、就喜爱到处找乐子的人，童年时在乡野捉虫逗鸡，在城市的时候让兼职、男人与扮演美人鱼塞满自己的生活。如果在家里待久了，铁定要攒钱出去找个地方转转，反正零工什么的哪里都能找。和儿子打电话的时候，虽然能看到他对于收到额外零花钱的欣喜脸庞，但是自己这边有保密协议，不能开摄像头，也绝对不能对儿子说起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王红感受着憋得慌的内心，在穿上鱼尾的大约第四个月时，那天王红正在水池中一边畅想自己是美人鱼一边游泳，戴主任突然来访。
“小红，听你最近跟小程抱怨说很无聊，没事干？”
戴主任有五十多的年龄，他这么叫王红也无可厚非。王红内心的憋屈一下子爆发，和戴主任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除了小程，几乎都没人愿意和她多互动，其他的工作人员也只是每天来给她连接各种仪器，经常会有一顶插满奇怪夹子的帽子，采集了数据就很快离开。
无聊爆炸了！
戴主任点点头，让小程帮她坐上轮椅，让她来到了另外一个楼层。推开一扇门进去，王红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泳池消毒水味，她发现眼前是一汪纯净的大泳池。有所不同的是，当她跳进这方泳池，发现泳池有相当的深度，而且泳池的一侧——大约是下一层楼的地方，竟然有一块厚厚的透明玻璃，玻璃对面站的，竟然都是面熟的工作人员。
他们都盯着玻璃这边穿着鱼尾与比基尼上装的自己看。
被无聊的生活压抑到已经快要忘却跳跃的心脏，此刻又猛然复苏了过来。这一幕简直无比熟悉，这不就是在水族馆盯着人鱼看的游客么？
“从今天开始，你的工作中会加入一项内容。”戴主任说道。这位体态保持良好的实验室负责人在泳池边优雅地单膝半蹲，王红发现他嘴角微翘，“不复杂，是你熟悉的东西。请把这些工作人员当成水族馆的游客，去给他们做美人鱼表演吧。尽情地去展现你美人鱼的样子。我想你并不讨厌这项工作？”
岂止是不讨厌。。。王红感觉到精气神都被戴主任的这番话鼓舞了起来，恍然间仿佛回到了从饭店通行到水族馆的那天下午。像是铭刻在灵魂中的技能被激活，王红用挥手和魅力四射的笑容获取这群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之中最后一名沉迷于电子屏幕的人也朝着王红投去目光；经历四个月的游泳探索与训练之后，王红可以保证自己的泳姿更往鱼的方向靠拢，她几乎都忘记了自己下体插着的导管，摇起双脚插入的鱼鳍就是灵动的回旋和转身，隐约听见玻璃那端传来了喝彩和欢呼。
戴主任非常贴心，泳池上方还有几条横贯泳池的救生绳，泳池墙壁上也贴着一些荧光方向指引标记，避免王红在被水压弄得晕头转向的紧急时刻找错水面的方向。王红带着喜悦的心情，换气之后再度入水，尽情舒展自己的身体，她再次强化了自己的笑容，也满意地看见越来越多的笑容出现在那些被厚眼镜遮挡的面容之中。
只不过，重归美人鱼表演固然愉快，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很少看见戴主任的身影。。。王红的思维再度迷迷糊糊地凝结起来，就像是在睡梦中把杂草编织成绳索。
说起来，戴主任，他到底想要自己做什么呢？总不能只是为了让自己做美人鱼表演鼓舞他的学生吧？
抱着这样的疑惑，“四点一线”的生活持续了八个月之久，终于，那穿着白大褂的挺拔身姿又出现在了泳池旁边。
他看起来有些疲倦，脸上的凝重、喜悦与压抑并存，勾绘出了一种十分微妙的神色，“小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条件终于都凑齐了，你可以正式变成一条美人鱼了。”

（六）
“主任，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不能让我观看这场手术？就是让我在手术的过程中，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切开，能体会到疼痛什么的。。。”
王红穿戴着鱼尾，坐在轮椅上对着戴主任提出了要求。“啊？”在她一旁的小程突然崩不住了，一贯温文尔雅的她眉毛都凝了起来，“那个，红姐，这种重大手术肯定是要全麻的，麻醉意味着丘脑的抑制，感知记忆都会被全面关闭。。。”她语速加快，似乎一时间忘记了戴主任给她的叮嘱，像是在背书一样噼里啪啦，“没有神经元激活，大脑的意识信息整合都被全面阻断了，怎么可能。。。”
“小程，打住。”戴主任抬起手阻止了小程继续往下说。他闭眼思考了大约半分钟，重新睁开眼睛看向王红，语气沉静，“小红，是这样的。这种重大的手术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风险，一定是全麻，这个没办法。全麻手术呢，相当于你整个人关机。你就想想，你没办法在手机关闭的时候给别人打电话、发消息对吧？你的身体也是一样。你别慌——听我说完。”他再次抬手打住了王红的嗓子眼里的话语，“我有一个替代方案。”
“什么方案？”
“虽然没办法让你在手术中看到你自己的身体被切割、或者是感知到疼痛，但是，我们会用最先进的全景录像，把这场手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录像下来，然后给你复现到VR装具里。虽然你看不到手术的‘直播’，但是在手术结束之后，你可以无数次观看这场手术的录像，而且不是普通的看电影，是三百六十度随意你切换视角，你随便暂停、倍速播放或者回放。至于你想要感知的疼痛，我们会用脑电帽——就是工作人员给你戴过的那个插满电极的帽子，加上一个小小的‘耳机’，我们叫脑机接口的东西，通过模拟训练给你调整成你想要感知的疼痛，虽然肯定不是清醒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在切割你身体的那种疼痛等级，你可以理解为‘轻度版’疼痛。小红，你觉得这个方案如何？”
王红愣住，她着实思索了一下。回味了一下戴主任讲的话，原来做麻醉手术相当于身体关机，那确实没办法在关机的时候使用摄像头。。。自己有过分娩的经历，但因为是顺产，也没有接受过麻醉。而且，用刀子切割身体确实会很疼吧，替代方案是轻度版疼痛，那会好得多，还可以调整。并且，自己都为改造成美人鱼忙活了一年，导管插在身上都快变成身体的一部分了，距离变成美人鱼也就一步之遥，现在也没有放弃的道理吧？
我王红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吗？！
“好。。。戴主任，我一个乡下女人不懂你说的那些，但是我同意你的方案。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手术？”
“在一周之后。正高级的时间可不好凑，王红，你会提前住进医院，这一周你一定一定要按照医生说的来做。听着，你越听话，成为美人鱼的可能性就越高，例如医生让你不吃饭不喝水，你就严格遵守，想吃东西只能吃空气，无聊就刷手机。”戴主任叮嘱完王红，又把小程叫到他面前，“小程，你去找C组，让他们加班写个程序弄个接口出来，刷我的卡给他们买点补品和宵夜。你拿着这个。”他掏出一张名片，“去传媒学院找这个人，报出丘院长的名号，找他们要最新的那一套设备，要到之后回来找我，我来安排部署。。。啊，小红，你可以先回自己的房间吗？之后我们会来叫你。”
王红点点头，摇着轮椅，一边有些茅塞顿开地回味戴主任的话语一边回到了房间。这天之内，她就没有再接到别的安排了。时间来到第二天上午，小程推开王红房间的门，看着穿戴整齐的她，“红姐，我来接您嘞，我们一起上车去医院！”
研究中心大门外的车道上，停着一辆一看就十分昂贵豪华的中巴车。王红虽然上身穿戴整齐，但下身依然穿戴着鱼尾，并且短裙下那硅胶的鱼尾完全裸露了出来，脚踩着鳍片就这么放在轮椅的踏板上。在小程和研究人员把王红从研究中心运输到中巴车上这短暂的几分钟内，王红久违地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还有周边向她投射而来的视线。
她从轮椅上转身，察觉到车道附近有不少学生在盯着自己的鱼尾看。间或有些讨论的声音，“这就是传说中的美人鱼？”“她还没有完成改造吧？听说受试者可难找了，她是主动上门的！”“真的？这就是戴教授说的‘火种计划’中的一部分？”
不太听得懂这些高学历人才的叽叽咕咕，但是向他们打个招呼，享受他们脸上惊愕的表情还是挺有乐趣的。王红满意地看着周围学生的表情，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她恨不得把自己的鱼尾甩起来当场给他们来个陆地人鱼秀。但最终她还是被搬上了中巴车，与整个轮椅一起固定在某个拆除座位的卡口上，行进到市里一所气派的三甲医院副楼。

（七）
入院一周的王红，最重要的日程是接受各种各样的身体检查与状态监测。除了常规的血液检查，附带肾功能、肝功能、凝血功能、血糖与传染病的检查，同时也被塞进各种医学检查科室，做X光、CT、肌电图、下肢骨骼MRI、心电图、下肢血管超声。只是，她依然不被允许站立，大多数时间是绑着拘束带穿戴着鱼尾躺在床上，宛如一条被送往实验室等待人类开刀的美人鱼，复现着电影中让人心生怜悯的场景。
她的鱼尾与导管在手术前三天终于是取了下来，让她十分短暂地恢复成可以自由活动腿脚和用原生器官排泄的样子，只是走路还是严格禁止。在手术前三天，她服用了聚乙二醇电解质散清洁肠道；在手术前24小时，护士开始给她实行下体永久脱毛与氯己定清洁擦浴，并且她打上了来医院之后的第一针营养针。术前8小时，她开始遵守严格的“2-4-6-8”禁食禁饮原则。被推进手术室前，她躺在移位车上转移的时候，看到了医院走廊中站着的戴主任，他还趁机抓握了一下王红的手。
王红隐约想起在产房中给与自己鼓励的护士和妇产科医生。戴主任的脸上倒是也有这般鼓舞自己的意思，只不过现在自己不是产妇，而算是某种实验体吧？王红朝着戴主任笑了笑，但来不及多想，她就躺在了亮得吓人的灯光之下。只能勉强看到穿着绿色大褂的医生鱼贯而入，那是远超出产房医生数量的数倍，很快一个花帽子的医生给王红口中塞了什么金属工具强行撬开了她的嘴巴，然后一根粗大的管道就进入了喉咙中（气管插管全麻）。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消解掉这份不适，王红就进入了深沉的、无梦的意识中断。
手术正式开始。第一阶段的手术目标，是在保留下肢神经、肌腱完整的情况下，移除王红下半身所有的自由下肢骨，其中包含股骨、髌骨、胫骨、腓骨与所有的足骨，并保证下半身的血液循环畅通。

医生调整王红的下肢至中立位，沿股骨纵轴切开深筋膜，钝性分离股直肌与股外侧肌间隙，暴露灰白色的骨膜。接着，医生用15号手术刀划开骨膜，将骨膜剥离器插入骨膜下平面，沿骨干纵轴向近远端滑动，分离肌腱止点与骨骼的粘连。每分离一组肌腱，立即用聚丙烯缝线标记断端，并按其解剖方位悬挂于无菌支架的对应象限上。
医生分为两组，其中股骨组聚焦髋关节：在切断股直肌反折头后，以骨刀离断髂股韧带与耻股韧带，再以弯钳分离坐股韧带深部，避免损伤旋股内侧动脉，这也是剥离股骨的核心难点。足踝组同步处理足部：通过背侧-跖侧双切口显露 26块足骨，优先游离距骨-跟骨间韧带（防止距下关节半脱位），再逐一切断跖趾关节囊。
最后，两组合力转向小腿：从后侧入路分离胫腓联合韧带，保护腓动脉穿支后离断骨间膜；髌骨剥离则保留股四头肌腱止点，仅去除骨性部分。
全部骨骼剥离后，显露的血管断端如断裂的河流。血管外科团队立即接替上台，首先启用离心泵建立部分体外循环，维持下肢残端灌注；接着将髂外动脉以 5-0 Prolene缝线（手术用聚丙烯材质缝线）连续缝合；对股深动脉以三重钛夹闭锁，并覆盖纤维蛋白封闭剂，对髂外静脉用血管缝合器闭合；最后，对大隐静脉残端进行结扎与电凝，打上血管闭合的双重保险。
确认无活动性出血后，骨科团队重回手术室，为王红的下肢植入定制钛合金支架——其多孔隙结构可以紧贴软组织，并且有自调节功能，会让支架高度于术后48小时内分次缩短，避免压迫新生血管。
此时手术已历时12小时，麻醉记录显示累计输入红细胞悬液6U（1200ml）、新鲜冰冻血浆2U（400ml）与冷沉淀10U。
骨科团队最终逐层缝合深筋膜、皮下组织与皮肤，清点器械三次并确认无血管夹遗留，结束第一阶段手术。

（八）
王红醒来的时候，数种器官的感觉复苏，如同春天的阵雨一般朝着王红的头脑倾泻下来。
最先复苏的是嗅觉，是套上鱼尾套的一年以来在研究中心闻惯的气味；其次是炸响耳畔的嗡鸣声，伴随着不知道什么仪器的规律“嘀——嘀——”声。视觉复苏之后，眼前是整齐洁白到毫无特色的医院天花板，紧接着雨水的阵仗变大，身体的各种细微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来。
头晕、口干、乏力。尤其是乏力，像是和某个好男人度过了激情的不眠整夜，又像是不知道和他一起灌下了多少酒精，第二天赤身裸体在沙发上叠着身体醒来。喉咙也残留着不适感，感觉里面有粘稠的东西。
王红眯起眼睛。。。身体像是经历了一场盛大的旅行，但是这场旅行仿佛不需要时间，所有的过程在自己闭眼的一瞬间就已完成，在自己睁眼的一瞬间结束，自己的身体是瞬间移动到了这病房之中。
对了，手术。。。手术怎么样了？
她这才想着要移动身体，眼睛顺着身体往下走，却撞见了一栋绿色的墙。
下半身被幕布遮了起来。。。感受不到下半身的存在，像是风筝被剪断了线，然而，又有些难以描述的痛感，像是残存的细丝一样连着自己的身体，在已经看不见的下半身内跳动。
就仿佛是线确实已经被剪断了，但是有一只蜘蛛用它的蛛丝试图拴住风筝。。。这种，似感非感，如此之近却又像是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王红不知为何，联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有一年春节，她和父母吵了架。大抵是些要留在村里嫁人还是去大城市发展的不快话题。在家人都去门外的空地上放鞭炮迎接新年的时候，王红把柜子中所有的衣服和被子都掏了出来，把自己埋在布料组成厚壁障中。农村没有那么多规矩，过春节是必然会放鞭炮大放特放的，那些火药爆炸的声音就隔着布料的厚壁障，形似某种钝痛传到王红的耳中。
和现在感受自己身体的感觉很相似。自己的身体，肯定是被割开了，痛觉和自己的意识藕断丝连。。。就当王红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看看下半身到底如何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三个方向的阻碍。第一个方向是王红终于发现了自己手腕上与床连接在一起的绑带和手背上吊着的针头，第二个方向是王红的身体传来一声明确的警告——这也是一向健康的王红第一次体会到身体阻止自己继续做某件事情的警告，第三个方向是她的耳畔传来一声，“红姐——你不能起来！躺回去，躺回去！”
“呼。。。”王红吐着气放弃了挣扎，她扭过头来，看见了第三个阻碍的音源。
小程就在她旁边，探着上半身阻止王红的动作。她旁边有一台处于息屏状态的笔记本电脑，她腿上还有掉落到一半的毛毯，很显然是在一边工作一边看护王红的状态下打了个盹。
“红姐，手术还没有结束！”和王红相处了一年，她多少也能猜出王红想问的问题，但是看到王红恳切的面容，她的面部神情也有些松动，“不行的，红姐，抱歉，我知道您很好奇，但是现在不能给您看下半身！手术还有下一个阶段！”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让自己快速清醒过来，“红姐，其实现在应该是戴主任来陪您的，但是他实在是太忙了，恐怕接下来四十八小时都不能睡觉，我。。。”
“妹啊，莫急，莫急啊！”王红情急之下说出了家乡的方言，“我不起来，不起来就是了！哎呀呀，我并不是害怕啊。”她想起来之前听过小程给她讲的手术流程，这第一个阶段据说是把腿骨去掉。。。想到这里，下半身的钝痛突然又像是从厚布料中听到的鞭炮声那样传来，王红身体不禁打了个抖。
要不。。。要不还是不想了吧？
反正，小程说下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手术就已经成功80%了。。。换句话说，我就变成80%的美人鱼了。
乐观，乐观点，我王红，算是个乐天派来着。。。

（九）
好在，这次的术后清醒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王红就再次被注射药物陷入了睡眠。第二次手术在第一次手术的四十四小时之后，戴主任的意见是尽快开始第二次手术，预防神经的无序再生带来的痛性神经瘤，这样会极大加重王红术后的痛苦。
二次手术有三组医生进场，分别是骨科组、血管神经组与假体工程组，为王红的下肢植入人工造的“美人鱼下肢骨骼”。当麻醉医生完成操作、让王红又陷入“感受不到时间的旅行”时，护士缓缓揭开遮盖王红视线的下半身幕布。
下半身的情况暴露在无影灯之下，呈现出一幕令人本能生理规避的厌恶感——只见被固定住的双腿肿胀、膨大，有些偏离了生理意义上双腿的形状，在摘骨前修长漂亮皮肉均匀的双腿，此刻像新入行的人偶师在对人体熟识之前捏造的拙劣练手作。
好在医护人员训练有素，主刀医生更是有几十年的临床手术经验，他们的情绪没有在手术室内引起任何波动。在护士的帮助下，王红的身体呈现仰卧位，她的髋部被垫高以便后续操作，然后护士小心翼翼移除了固定她下半身的所有装置。接着，洗手护士为王红进行了严谨的术野碘伏-酒精-氯己定三重消毒，医生为王红连接上了术中神经监测仪，以便识别最重要的神经连接。
手术过程琐碎、严苛且漫长，在切开下肢的原缝合线暴露深筋膜之前，就已经耗费了足足四十五分钟。接着，骨科医生为王红分离临时性钛合金支架——人体的奇妙之处在此尽显，第一次手术与第二次手术仅相隔短短44小时，已经能肉眼看到血管的再生和肌腱的“临时锚定”，也正是新生血管极高的通透性导致了下肢水肿。医生以手术医用剪与“花生米”剥离子分离肌肉与钛合金支架的粘连，再以脉冲灌洗器冲洗创腔。
到此，植入骨架的准备工作才算顺利完成。那一具从学术报告上被称为“碳纳米管增强水凝胶人造美人鱼骨”的骨骼在手术室里揭开面纱时，训练有素的医生和护士们也发出了惊叹——因为从这一步开始，就要正式突破现有医学的框架，跳进人类医学前沿的想象空间了。
碳纳米管增强水凝胶方案比起传统人造骨，有更低的弹性模量、更高的生物活性，并且能促成更好的神经-骨融合，也就是能够从力学上更加适配王红改造以后下半身运动的姿势，也能够更方便监测人造美人鱼骨在王红体内的状态（而不是仅依靠医疗检测）。
只见那美人鱼下肢骨骼宛如脊椎的延续一般，呈现细细的一条直线，正是那仿椎骨的结构，让下半身得以做出完全不同于人类下肢的弯曲，王红游动起来才能真正像一条鱼。尾端有着扫帚形状一般开枝散叶的细长尾鳍骨骼，尾鳍侧面的两根骨骼最为粗壮，可以想象覆盖皮膜之后会如同衣架一般撑起整个尾鳍的形状。同时，骨骼最上方有一个连接王红尾椎骨与下半身人鱼尾骨的人造弹性结构，从S4开始吻合王红的尾椎骨，避免压迫到重要的脊髓中腰膨大部位（此部位支配下肢的运动神经元）。这也正是严格禁止王红站立的原因，此结构虽然会提供一定的缓冲，但是站立会让压力传导到王红的脊椎，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在护士的帮助、骨科医生的操作与假体工程组的辅助下，弹性结构以水凝胶膨胀锚定了王红的尾椎骨，从此开始了与王红身体的正式连接。
接着，骨科医生退场，血管神经组进场。他们做的事情就是重布下肢的血管、神经与肌腱，例如处理股深动脉、进行大隐静脉移植修复，采用吲哚菁绿确认血流动力学稳定，并对坐骨神经等重要的神经进行阻抗检测，以确保血管通畅、判断是否有神经损伤。
紧接着，是最重要也是最耗时的肌腱重附着，这一步也是整个二阶段手术中最考验想象力的一步。在王红穿戴鱼尾的一整年里，她的肌肉有了显而易见的改变，因为她一直在鱼尾套内夹腿与并腿活动，她的臀大肌肌束、股二头肌、半腱-半膜肌肌束、大收肌、长收肌都有了显著的拉长，相比之下，股四头肌、股外侧肌与缝匠肌则有一定的退化与缩短，这些肌肉的改变都将更加适配美人鱼式的泳姿，这也是王红需要穿戴鱼尾一整年的原因。
骨科组医生重新进场。肌腱与骨的缝合采用Krackow锁边缝合法，美人鱼鱼骨上的孔洞已经事先打好，只是医生在采用锚钉固定肌腱的时候格外小心，因为这些锚钉采用了最先进的合金，比钛合金锚钉更加耐用，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美人鱼鱼骨的单位造价更加昂贵。所有控制腿部运动姿势的下肢肌被从上至下一一与椎骨样美人鱼鱼骨接合，它们将在适应性与想象力训练中匹配崭新的骨骼——相当于杠杆运动中的新杠杆，以后所有适配美人鱼泳姿的肌束，例如股二头，将得到进一步的增强。
受制于骨骼结构不同，其中一些小腿的深层肌肉，例如趾长屈肌、踇长屈肌，以往是负责屈趾的肌肉，从现在开始，需要一齐控制美人鱼鱼骨主要骨骼的弯曲。在美人鱼尾鳍那白而细长的骨骼上，只有以往的足背肌与足底肌的附着，这导致王红未来的尾鳍几乎没有太大的运动能力，几乎只能在水中前后摇摆拍动。
肌腱附着方案的设计花了戴主任与医疗专家们整整半年时间，肌腱附着的实操则耗费了整个团队三个小时，当缝合结束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医生额上都布满汗水。当神经信号处理器被埋入皮下，医生开始对王红下半身进行关腔与验证时，时钟已经走过了整整一轮，医院外的风景也从爽朗的清晨切换到了绯红的黄昏，然而缝合这也才刚刚开始。
假体工程组中包含了整形科医生。下半身的深筋膜缝合以后，他们首先把三种新型的生物电能驱动负压吸引式导管一一植入王红身体的三穴之中，与下半身预留口匹配。这里的三穴开口都将前置，更加符合王红改造后身体内的骨骼肌肉的分布，王红身体后侧将不会再有任何开口。接下来，皮下与皮肤的缝合免不了无法严丝合缝，并且还要考虑到导管的开口，于是一定程度上的修剪、牵拉与磨锉必不可少，尽管如此，缝合之后还是避免不了因结构不匹配造成的月面陨石坑一般的坑坑洼洼，与蛇形扭动一般弯弯曲曲的缝合线外露。
好在，修复这些月面陨石坑是下一个阶段的事情了，对参与第二次手术的医生来说，他们更关注的是骨骼是否有正确放置及神经通路是否受到损伤，因此，第二阶段手术的最后一步，是医生给王红做了术中X光与神经传导测试。当X光片显示鱼骨已经被植入到正确位置、腓肠肌收缩潜伏期显示为4.2ms，医生们尽管内心有喜，但耗干的体力已经不允许他们做出夸张的欢呼了。有几名医生甚至走出手术室当场就在走廊中席地而睡，只来得及挽起袖口给自己的身体透气。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的医生已经很少在没有任何医用机器人的辅助下完成这么纯粹的手术了，更何况又是突破人类想象边界，只有一次机会的超前沿人体改造手术，所有的医生全程精神高度紧张。。。当然，医生退场后，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看王红自己了。

（十）
“红姐，您先别激动。我可以让您看下半身的样子，只是答应我，一定不要恐慌。。。好么？恐慌会激活大脑的杏仁核。。。啊不对，不好意思我有点太累了，总之，现在是您身体适应鱼尾状态的关键时期，我们先慢慢来，慢慢来好么？”
王红看到小程抓着自己的手，她眼睛底下浓墨重彩的乌青诉说着她的劳累。王红在手术后半个小时就清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的时候小程就在她身边，面对如此恳切的眼神，王红也没办法不答应她的请求。只是，尽管口头上答应，当遮住下半身的被单被小程缓慢掀起的时候，王红还是感受到了紧张刺激的心跳。
那是一条。。。与其说是鱼尾，不如说是近粗远窄的肉虫。可以明显看出缝合线把下半身缝合到了一块儿，像是两条腿变成了橡皮泥，然后左右拼接成了鱼尾的形状，只是捏橡皮泥的师傅没有那么高明的手艺，在鱼尾的中间、原大腿和小腿的各种地方，都有坑坑洼洼的凹陷。至于下肢的末端，也没有想象中华丽而优雅的鱼尾鳍，反而是让人确实很难不恐慌的、被拉长至半透明的皮肉——这是王红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的皮肉并不是肉色，而是呈现出近乎半透明的质感，和手上撕掉的大块死皮感觉很像。在下肢骨骼与皮膜中夹杂着那些蛛网一样的东西是什么，是自己的血管吗？密密麻麻的，竟然有这么多？
“红姐，那个，恭喜您获得了。。。鱼尾。您不要着急，后期还会有人造皮肤植入和手术填充的。您不要着急好嘛？”
可能是真怕王红恐慌，小程又一次投射来恳切的眼神，王红一时心头也千思万绪。。。她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回不去了。因为肢体的永久性改变带来本能的害怕情绪，就算是王红已经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心里准备，也在梦想成真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当头一棒。
不后悔，不能后悔，我已经获得了鱼尾，我在接近我的梦想，没有什么问题！尽管此时此刻，下半身还如同断线的风筝一样不可感受，只有些钝痛和一跳一跳的疼痛，像是隔着那一根细蛛丝传来。。。但是，总有一天会的，我会像美人鱼一样游起来的。。。王红安慰着自己。
不过，王红也只是被心中的念想撑着起来，想要看一看她的下半身到底被改成什么样了，但她的体力损耗，实际上一点也不比医生差到哪里去。
在瞄了一眼下半身的肢体之后，身体马上反馈过来的就是体力耗尽的强制性睡眠。王红的意识像是沉入湖底那样，迎来了浑浑噩噩的二十四小时。她恍惚记得，医生给她的挂了很多点滴，那些点滴还连着仪器；她感觉到下半身有什么东西在暖烘烘地发着热，小程解释说这是保暖烤灯，防止血管痉挛的。。。戴主任中间也过来了一次，但是他看着半梦半醒的自己，好像留下几句急匆匆的慰问又很快离去，他叮嘱了一句“注意麻药劲过了之后，那是关键时期”。。。接着，在睡梦中的自己被疼醒。
这下，王红感觉像是医生当场对自己动起了刀子。这就是下半身被切割，不对，被千刀万剐？她惊慌到叫起来，好在医生仿佛早有准备，医生又给她拿来了更多点滴，甚至给下半身装上了石膏固定。。。等到王红终于从漫长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之后，下体各种各样的疼痛朝着王红涌来，仿佛随着她的苏醒如影随形。
如果说第一阶段手术后体会到的疼痛，是隔着被子听闻家外面的鞭炮声，那第二阶段手术后的24小时以后，王红体会到的就是自己被直接扔进了那百家齐放的炮仗之中。冲天的、地爆的、噼里啪啦的、红的、绿的、黄的，不管什么鞭炮都冲着自己直直炸响，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寸步不能移地感受着下体连环的爆炸，就算是王红有强烈的决心想要挨过疼痛，这疼痛也已经超出了生理所能忍受的极限。医生再次涌入病房，这次用上了阿片、罂粟碱和氟比洛芬酯，只是，当王红稍微镇静下来的时候，医生就会给王红提出要求。
“王女士，您尝试一下移动您的下肢。。。鱼尾？”
医生虽然是提出要求的一方，他自己也显露出了一些不确定的表情。一般的断肢接合或骨植入手术，医生都会要求病人做足趾屈曲、手指抓握等常规检测神经功能的动作，但是现在换成了一条没有标准定义的鱼尾，医生也调不出术语上的解释，姑且只能让王红尝试移动一下。
王红点点头。就算再怎么缺乏医学知识，多少也看过身边人跌打扭伤康复，她知道动起来才是康复的象征。
她闭上眼睛，想用精神去探查下半身的存在。的确，闭上眼睛是能感受到下半身的存在，那压在床上的部分因为良久未移动，传来很明显被什么东西压到的感觉，并且尽管有各种镇痛措施，下半身的痛感还是非常有存在感。但是，除开这些以外，王红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一条漆黑的夜路里，夜路的尽头或许是自己要通达的终点，但精神仿若自己伸出去探路的手臂，只能抓住一阵又一阵空虚的黑暗。
王红感觉到冷汗从自己的背上流了下来。
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这是不是代表。。。尽管无法用语言好好地描述，但是“改造失败”像是自主漂过来的阴云一般，瞬间让漆黑的精神通路降低了气温。
不会吧。。。不会吧。花费了这么多时间，花费了这么多精力，远离了自己以往熟知的一切生活环境，甚至一年都没能看见自己的儿子。。。就换来了这？
不，不要！给我探查，给我感受到啊，那些疼痛也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给我全部接受啊！什么漆黑的通路，我是美人鱼，我要探查下半身鱼尾的感觉，我要游泳！再强调一遍，从现在开始，我是名为王红的美人鱼，我的下半身是鱼尾——是鱼尾！给我动，动起来！
“呀。。。呀啊啊啊啊啊！”
王红大叫了一声，顾不得医生的反应，锐利的精神像是一根刺一样，直直把那漆黑通路的想象画面捅了个对穿。这并未取得什么显而易见的效果，下半身还是像肉虫一般的死物放置在床上。。。只是，突然，靠近尾鳍的部分迎来了一阵抽动，连带着尾鳍如同垂死挣扎的蝴蝶一般，突然就在床上扇动了翅膀。
王红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看向医生，“如何，如何？我动起来了。。。我的鱼尾，动起来了！”

（十一）
在手术第二阶段的康复初期，医生每隔两个小时过来一次，为王红进行各种检查。除了要求王红动一动鱼尾、评估神经恢复程度，同时也会测试温度觉、汗腺功能与血流音。
只是，其他的时间，就算是拆掉了石膏，医生依然要求王红把她的鱼尾吊起来抬高，和断腿病人的处理一样，并且王红的排泄用上了“管道连管道”。
半步不离床的王红，一时间感觉有些无聊。好消息是，得益于影像技术的进步，王红要求的手术录像终于从传媒学院回传过来了。毕竟王红不需要影像做任何处理，所以传媒学院的人只是做了简单的解码、编码与压缩。所以，在医生过来查看王红状态的时间间隔，小程帮助王红带上VR装具，王红终于可以观看她手术的全程了。
王红使用的VR装具，有一个小小的带按钮的杆子握在手中，操纵杆子前后左右摇晃即可让装具内的指针移动，点击按钮即可触发想要使用的功能。除了VR装具之外，小程还给王红带上了一顶脑电帽，说要监测她观看视频时大脑的活动，这样好把她想要感受到的疼痛编码到脑机接口之中。戴主任名下C组加班写的接口就是这个。这样王红观看了几次视频之后，她就可以摘下脑电帽，感受她想要的疼痛感了。
不过在体验了真实的疼痛之后，王红却感觉疼痛已经是个无所谓的事情了。。。下体在镇痛类药物的作用下，仿佛还残留着刀割。倒是打开VR装具中的视频，让王红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初始设定视角是在手术室的无影灯附近，王红晃动摇杆就可以自由移动视角，不过只能看到反射光芒的表面，是不能去把已经切开的皮肤给剥得更开看到里面内容的。
只是，比起冗长的手术，医生们的严谨程度让王红大为震惊，又有些肃然起敬。
她这才了解到，原来医生穿手术服都不是自己穿的，需要护士的帮忙；原来医生额头上的汗水都不能自己擦，是把额头凑到旁边医生的手术服上给擦干净。。。光是看那繁琐的步骤，王红都已经心生钦佩，觉得换自己来，就算记步骤都得记个三天三夜。
她看到了医生给自己的下肢画上线条标记，然后用手术刀切开皮肉，在一番极其复杂的操作之后，一条白生生的腿骨从腿中被取了下来，而自己的腿变成了。。。王红想起了自己在家做的无骨凤爪和无骨鸡翅。紧接着，闪烁着金属光芒的骨架被放入了王红的腿中，又在下一个视频中被取了出来，上面带着粘稠的血液和粘连的皮肉。
那条美人鱼的骨骼被放入之前，王红暂停了视频，从各个视角仔细欣赏了一下——好厉害，真的是鱼骨啊！除了没有那些长条的骨刺，啊，那些骨刺可能会刺到血肉吧，所以现在的样子我觉得也很行，看起来应该会让我的腿变成一条纤细修长的鱼尾。鱼骨的顶端还有一截透明如同水晶体的结构，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这块水晶现在也在我的身体里吗？好像画面还是有极限的，已经不能再放大了。。。再放大会糊，总之，就这样看吧。
美人鱼鱼骨被放入了王红的下肢，简直如同杀鱼取骨视频的倒放。接下来一段漫长的操作，模模糊糊能看见医生在处理一些红色或者是白色的东西，红色的大概是血管，白色的是啥。。。不太懂，这段快进吧。接着，王红看着医生对自己下半身的操作，让她想起了自己买过的一件背部镂空、仅有细绳固定的衣服。一根从中间竖穿，让别的细绳从体侧面的方向拉向中间这根细绳以固定前侧的衣服，在王红看起来，医生此时此刻就是在做这种穿绳一般的工作，只不过中间那根换成了更为粗大的美人鱼鱼骨。
在医生的操作进行到原来“脚”的位置时，从VR装具中看到了医生对皮肉的处理，着实让王红的“尾鳍”突然啵地跳动了一下，接着，像是被置入了第二颗心脏一样突然跳痛了起来，更像是触电一般，王红仿佛能听见“哔哔啵啵”的声响。
啊。。。到了最后的缝合皮肤环节。原来他们是这样缝合的，话说，这和以前农村人自己缝被子有什么不同吗？原来人类的医学如此粗糙原始，自己浪漫的想象中，甚至还有强力的胶水能让下体像是拼图那样融合到一起呢。。。现在倒是搞清楚了下体那弯弯扭扭的缝合到底是怎么来的。
不够浪漫，但王红也没有奢求，毕竟这确实是戴主任满足了她的心愿。
那么下一步。。。就是努力，把自己变成一条真正的美人鱼了，对吧？

（十二）
医生查床的频率，随着王红住院时间的增加而逐渐降低。最开始，他们每隔两个小时就会来一次；过了三周，王红的下体拆线之后，他们查床的频率变成了一天一次。
只不过，这些只是来关注王红身体愈合进展的医生，戴主任带来的那些医生则是有着形形色色的目的，又或者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可能并不是医生，毕竟没有穿白大褂。。。王红分辨不清楚，但她深知如果没有戴主任的话，自己并没有变成美人鱼的机会，于是她都好好配合戴主任回答来观摩者的各种问题。
好在，戴主任是个斯文人，他在带人来之前都会跟王红商谈；戴主任带过来的人尽管目的不同，也都是斯文人的组团，他们之中甚至有人会把王红叫做“王老师”。王红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就成了老师，但对住院中、有重大目标的她来说，这些都只是无谓的细枝末节。
她的重大目标，即是戴主任亲自给她叮嘱的——三个月后出院，她的下肢要锻炼到能游泳的程度。不求在水中真正像一条鱼一样游泳，至少能抱住救生绳像是初学者一般打水。
除了这个重大目标，王红的日常，还需要和下肢各种各样古怪的生理反应战斗。虽然最初的疼痛期已经过去、下肢也已经消除了水肿，那疼痛的鞭炮却从串挂的连鞭变成了时不时会在她身上炸裂的多种类炮仗。时而灼痛、时而像是被电击、时而感觉下肢像是被车碾过，时而又瘙痒如同一万只蚂蚁在爬，还有更为麻烦的感觉——她的下半身算是被牢牢固定成了一个整体，但是生理本能分开双腿的冲动时不时在她的心中潮涌，尤其是想要排泄的时候。
好在，和斯文人合作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懂得内在的原理。小程会过来问“红姐，你这次又是哪里痛？你仔细体会一下，把身体的冲动告诉我。”王红通常会跟她说一句奇怪的话——“我想要分开鱼尾。”但实际上，这是也是戴主任要求，暗含新身份的暗示与下肢冲动的提示，每当到这种时候，小程会一言不发，快速把手里大屏平板电脑中的视频调出来，然后正正好好地放在王红的腹部上方，盖住王红蜷缩起来的“鱼尾”。视频无他，是从腹部往脚尖的视角拍摄一名女性不断分开与合拢的双腿而已，女性的上半身没有出镜，只有下半身在镜头之中。
小程说王红体会到的是丘脑-皮质通路敏化与本体对原下肢残留的记忆导致的“幻肢痛”，她管看视频治疗叫做“镜像疗法”。王红让她说人话，她皱了皱眉头想了想，“您这样理解，大脑原本控制您双腿走路，现在双腿合并成为鱼尾，大脑混乱了。。。现在您让大脑接收分腿的影像，大脑产生了肢体被正确调度的感觉，所以就好了。真正的痛点或许并不在您的下肢，而在您的大脑。”
痛点在大脑。。。竟然有这么神奇？王红也并非没有体会过极致的疼痛，就算是顺产，她生下儿子也痛了整整一天一夜，从白天到天黑，终于天亮的时分才获得解脱。但是小程的观点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在这之后，她也接收了戴主任要求的“心理沙盘训练”。
这个练习内容王红倒是挺喜欢的，每天需要高强度观看各种美人鱼水下表演两个小时，然后闭上眼睛，假设自己就是那条美人鱼，在脑内完成一整场的美人鱼秀。戴主任让她在脑内仔细勾绘每一个细节，包括手臂怎么划水、腰腹怎样带动鱼尾摇摆、尾鳍怎么助力自己转向、甚至对观众露出怎样的笑容。。。每次做完这样的训练之后，王红的内心都痒骚骚的。
确实，自己也好长时间没有下水了，作为一条美人鱼，可真是思念水的感觉啊！

（十三）
可是，实操却没有那么顺利。王红今天第二十次懊恼地抬起鱼尾，但仅限于此，就算她把自己弄到气喘吁吁，也没办法完成一次简单的抬尾拍打。
王红原本对自己的身体很有自信，当初的她穿上鱼尾的当天就完成了水压适应和水中睁眼，一周后就已熟练套着鱼尾完成各种水下动作，两周之后就正式毕业开启了表演生涯。但是，此时此刻的自己想要活动这真正的鱼尾，却感觉像是在要求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去完成独轮车+钢丝+顶球+空翻的全套马戏团表演，明明儿子只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小肉球。
下半身的感觉就是如此错综复杂。一时间，王红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美人鱼的身份。一条操作不好鱼尾的美人鱼，还能叫做美人鱼吗？
当天晚上，当她第三十次把鱼尾笨拙地摔到床上时，戴主任出现了。
这一次，他没有预约，但也没有带任何人过来，这是他手术后第一次独自出现在王红的病床旁，并且小程刚好不在场。他看到了王红试图抬起鱼尾完成动作，他用悬在空中的手把王红的鱼尾压了下去，“小红，慢点来，没关系的，给自己的身体一些时间。”
“时间。。。时间是吗？”明明生命的进程还有那么长，王红却觉得有些着急了。她从小程的口中得知，自己如果不能掌握这条鱼尾的话，那下一步的人造皮肤移植也就无从谈起。。。而人造皮肤，那才是让自己变成一条真正美人鱼的关键，也是她向往的关键，而不是每天看着现在的肉虫下体。但是，现在的自己，说真的是自己一生中最让自己失望的时刻，甚至有时候打心底里怀疑，做这样的一切是否有意义？变成一条美人鱼，至少意味着和过去的打工生活、随意的男欢女爱彻底告别，甚至连自己最喜欢吃的炸鸡火锅都已经一年多没有吃上一口。。。
所以，虽然有向往之名驱动自己被改造成美人鱼，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而且。。。自己姑且不论，说起来，戴主任又是为什么会给我这个乡下妇女提供这种改造的机会？
他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呢？
“既然你问到了这个问题。。。小红，打开手机，你应该是能刷到那条关乎全人类命运的重要新闻的。”
王红拿起身旁的手机。她并非手机重度依赖者，不会像小年轻那样整天不是短视频就是游戏，但即使是这样，“太阳氦闪”的新闻也在她点开手机的瞬间，就跃到了她的手机主界面。她之前就刷到过这条新闻，当时在她上车时那些大学生说的“火种计划”也和太阳氦闪息息相关，但不感兴趣的她早就把词条刷掉了。
毕竟，还有一百多年呢，那时的自己早就入土了。。。太阳氦闪是那些大学生的下下下一代操心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哎。。。信息茧房啊。”戴主任感慨了一下，他搬来了一把椅子在病床旁边坐下，脸上的神情提示王红，此时此刻的他是郑重其事的，“听着，小红，你是‘火种计划’重要的组成部分。”
“啊？我？”
错乱中，王红从回忆里揪出了“火种计划”的内容，毕竟就算是她本人并不关心太阳氦闪，她关注的博主还是会蹭热点并趁机赚科普流量的。但是，王红实在不觉得“火种计划”能和自己产生任何联系，最起码新闻不是说上去的都是人类中千挑万选的精英吗？
“是的，你没有听错，我送你上去，你只用做一件事——你去给那里送上娱乐。”
“娱乐？”王红讶异。
“对，就是娱乐。”戴主任的拳头抵在床边，王红隐约能看到手上因用力而爆出的青筋和突出的指节。末了，那拳头却又松了开来，戴主任的上眼睑垂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某种苦涩的回忆，“小红。。。听我说说我的过去吧，听完之后，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说了。”
“您讲！”
“好的。首先吧。。。”他摸了摸太阳穴，似乎在思考一个开端，“从我的名字开始说起吧，我叫戴点火。张冠李戴的戴，点火就是你想的那个点火。”
戴。。。点火？好奇怪的名字，在乡村，谁家父母给孩子取了这样的名字，孩子最起码整个小学阶段都要被各种奇怪的外号缠身。。。但是，姑且听戴主任说说吧。
“我名字中的点火，是火箭发射时的点火。。。也就是十九八七倒计时结束后，新闻里总会出现的那一声‘点火’。对，这就是我名字的来源，我父母都是杰出的火箭工程师，甚至是技术的奠基人的那种杰出，他们在火箭发射中心一见钟情，然后生下了我。你知道的，那个年代的火箭工程师，都是举国上下难找的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对如何教育我这个书香之家的精英二代，也是一拍即合。”
“哈。。。”王红哑然，她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精英家庭怎么教育孩子？
“他们的教育理念很纯粹，很简单，他们决定——剥夺我的一切娱乐。”
“剥夺。。。一切娱乐？”这倒是让王红开始震撼起来了。“是的，他们认为我成长的时间是宝贵的，如果不浪费其中的任何一分一秒，让所有的时间都有产出，我必将超越他们，成为更加杰出的精英。”
“那。。。那不至于吧？”小孩子玩心有多重王红是知道的，毕竟谁都当过小孩。就算那年头没有什么娱乐手段，哪怕玩个沙子、玩个玻璃球呢？
“我所有的一切行为，都被他们以‘有产出’为目标而设立好。例如，他们让我看电影，这个电影一定需要对我有启发；他们让我看的书也经过精心挑选，一定会对我的思维、知识、逻辑训练有帮助，看完后要写总结。甚至我吃下的每一口饭、跑的每一场步，哪怕是睡觉的姿势，都要有明确的成长目的。任何没有明确目标的娱乐，就会被他们完全禁止——是完完全全，不留任何死角地禁止。”
王红用手把自己撑了起来，在床上坐直了。听着戴主任的描述，她想起了很多原本模糊掉的回忆。。。例如，自己的父母就只会对自己说，“早点回来，别把衣服弄脏了！”然后任随自己去田野上撒泼打滚。例如，上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带着眼镜的清秀小男孩曾经引起了王红的注意力。但是她每次邀请这名男孩和她一起玩耍的时候，小男孩都抬抬自己的眼镜微笑表示拒绝，然后继续埋头于书本。
王红不是不理解学生应该专注于学习，事实上那男孩也考入了她望尘莫及的学校，但是。。。那时的王红想不通，他都学习那么长时间了，稍微玩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紧接着，她又突然想起了戴主任和小程。原来如此，他们就是所谓的那名小男孩一样的精英。王红回忆起，这一年多来和他们在同一空间里相处，但确实，从没有看过他们娱乐。戴主任的办公室里只有书和电脑，每次推开门他都一定是在做正事，就连电脑屏幕都是系统初始的屏幕没有换过。小程也很忙，每天抱着电脑在照料王红与自己的课题之间连轴转，哪怕困了会打盹，王红也从没见过她娱乐。
“是。。。他们如愿了。”戴主任的眉头皱了起来，宛如雕刻大师用力铭刻的深切刀痕，“我确实是变成了精英。但是，反噬也是强烈的，我宁愿离家出走也没有进他们让我报考的航空航天，我学了生物。刚毕业那会加入了医疗器械的大公司，我以为我获得了自由。。。却没想到，公司因为行贿丑闻破产，最后，兜兜转转。。。我回到了大学，又因为各种机缘巧合，加入了深空领域。”
王红听得懵懵懂懂，但有些关键词她捕捉到了。深空领域，嗷，科普中说和航空航天类似，也是上天、上宇宙的。还有就是，抛开这些不谈。。。你都这个岁数了，都已经是主任了，也没见你娱乐啊？怎么就要把我送上去呢？
最终，你也没有摆脱一贯的生活方式。。。生活，或许就是某种强大的河流，最终，我们都只能被河水推着走。。。是这样么？
“我的结论是。。。人需要娱乐。人怎么能没有娱乐呢？当你去二楼水池那里表演人鱼秀的时候，我看到我的学生笑了。那一瞬间，我就知道选择你是对的。人需要娱乐。”他对重要的事情强调了两遍，“小红，我需要你。你要和那些精英一起上去，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你的美人鱼身姿，会成为星海之间永恒的象征。”
戴主任握住了王红的手。即便王红还在理解消化他的话语——毕竟他的话语中也有着许多迷茫，王红从他手上感觉到的决心和热切是真实存在的。
王红感觉到内心十分触动，暗暗下定决心。毕竟，是戴主任成就了她这条美人鱼。。。就算现在还是不成器的美人鱼，自己也一定不要辜负戴主任的期望。
戴主任走之后，王红握紧拳头，带动着下半身的鱼尾又开始运动了起来。
想象。。。小程说过的，想象力才是你变成美人鱼的关键所在，你要以头脑的灵光一闪，打开变身为美人鱼的通路。。。
我是美人鱼。。。我就是美人鱼。舍我其谁！
悄然之间，王红大脑内的镜像神经元网络被强大的想象力激活，运动皮层与肌肉之间的突触连接密度加强。随着不断练习，她抬尾拍打的动作“下沉”到基底节和小脑，形成了所谓的“肌肉记忆”，她做到这件事不再需要高度调用大脑皮层，这为她减轻了不少执行压力，从而能够鼓动更多的肌肉响应她的号召。。。随着成就感弥漫上王红的身心，身体开始分泌内啡肽，疼痛被神奇地减轻。忽然间，就在这熄灯的病房之中，鱼尾鳍的边缘上沉寂了几个月的人造骨骼，像是有了生命力一般动了起来。

（十四）
“戴主任，看呐，我已经——已经能够这样游泳了！”
王红看到戴主任走向泳池的时候，她放开了救生绳索，在池子里游了一个来回。她也没有过于在意自己的泳姿，总之先游起来再说，毕竟我就是美人鱼，不管我泳姿怎么样，反正我游起来就是美人鱼在游泳！
“不错，不错啊。”戴主任拍着巴掌，听出来他是衷心在赞美。“三个半月能练成这样。。。小红，果然选择你是对的！”
“嘿嘿！”王红大大方方接过夸奖，“那。。。戴主任，您看吧，之前说的，那个什么人造皮肤。。。”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希望你不要害怕再次躺上手术台。”
哪里会，期待还来不及呢！王红在泳池中回应戴主任一个大大的笑容。回到泳池游泳这件事仿佛给了王红莫大的信心，再次躺上手术台之前，她甚至可以和医生调笑几句，这也是大家乐意见到的情形，因为愉悦的身心分泌的血清素更有利于手术的进行。
这一次，依然是全麻手术。进场的医生分为两组，整形外科医生是手术的主力，烧伤科医生在一旁辅助。这次的手术有两大目的，首先对王红鱼尾上的“月面陨石坑”进行修复，让她的鱼尾看起来圆润完整，填充方案是采用自体脂肪移植与3D打印PEEK植入，这也是市面上已经成熟的方案。
此外，有一层昂贵的“人造皮肤”在手术室中揭开面纱。这层“人造皮肤”同样采用3D打印技术，但这皮肤的外型，比王红的下半身看起来更像一条鱼尾，这也正是要包覆到王红鱼尾上的人造皮肤。
只不过，比起人造皮肤，医生更愿意称它为“一种新型的自愈凝胶”，会逐渐包覆并融合王红的下半身皮肤，最后形成一层外置鱼皮一样的包覆膜，可以给王红做水下保温，刚好也把脂肪填充手术之后的肢体加压问题解决了。这层凝胶中被放入了艳红的无毒害色素，甚至医生最后还在凝胶上植入了鱼鳞，只不过这些鱼鳞是假的，小程特意叮嘱过王红，不要去扒弄那些鱼鳞，磨掉的鱼鳞比较难补回来。
最重要的是，这层“人造皮肤”终于修复了王红尾鳍上那血管与骨骼暴露的问题，并让她的尾鳍有了一定厚度。现在看来，她的尾鳍与鱼尾本体平行顺直，呈现出一个边缘弯曲的三角形，三角形正中有一条线对应鱼尾的中分位，代表左右两边分别接纳她左右脚的肌肉、血管与神经。鳍片与鱼尾本体拼接的地方有一圈厚厚的黑色连接，看起来十分肉头。以前如同衣架一般撑起整个鳍片形状的三角形边缘两根骨骼，经过人造皮肤包覆之后变成了红黑色，其支撑作用变得更加显眼直观；而鳍片的中间，那些软骨与皮膜的部分则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半透明，放在灯光下还能细细品鉴内中神奇的结构。
因此，当王红醒来的时候，虽然和上次一样，体力因为手术而枯竭，但是当她看到那条鲜红鱼尾时，差点捂住脸哭了起来。
终于。。。我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视觉带来的冲击回荡在心灵之中，给王红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在人体神奇的生理机制调节下，她的大脑更进一步接受了现在的模样。。。甚至可以说，爱上了现在这梦寐以求的模样。
术后3天，王红的外置插管被拔除，但此时的美人鱼鱼尾还十分肿胀，和王红纤瘦的上半身比起来，体积十分庞大。术后一周，肿胀大约消退了四成左右，王红重新开始了床上的“心理沙盘训练”，并按照戴主任的指示活动鱼尾；术后一个半月，王红已经能够熟练地把鱼尾搬运到轮椅上，自己去特殊的厕所解决排泄的问题；术后三个月，王红跳下病床，她的鱼尾等待泳池中清凉的池水已经很久很久了。

（十五）
回忆起来，那或许是王红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也是整个研究中心最辉煌的一段时间。
面积不大的研究中心每天都有新的热闹迎上门来。理所当然，人数最多的，是借着学生的关系来看王红的美人鱼表演的人。王红在水缸中旋身游动，展示着自己美丽的鱼尾，看着透明玻璃外的人们赞叹着、向着窗口挤去，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呼，举起各种各样的镜头。
她几乎都不怎么用手机了，因为打开以前的社交媒体，迎面而来的就是自己的大鱼尾巴。这让王红一时也有些五味杂陈，上一次体会到这样的心情，还是决定要离开前夫的那天。好在，只要她的表演能够勾起观看者嘴角的弧度，王红就觉得自己也开心，每天的日常也都充满了意义。
并且，有了王红这样一个完美样本与她吸引的经费，研究中心的各种跨领域创举也在不断诞生。例如，王红收到了改良的水下月经杯——外观做成贝壳的样式，用珍珠绑带帮她固定在阴道负压吸引延长管道上，杯头嵌入管道之中，又好看又实用。例如，来了一堆据说是搞工程的研究生，他们给王红做了一个水下环状吸引厕所，王红从此可以水下排泄了。他们当场一拍即合，“以后‘那些人’就这样上厕所！/以后我就这么上厕所，这正是我想体验的鱼排泄的方式啊！”
并且，根据小程透露，戴主任下一个项目是“人用置入式水下气体汲取装置”，也就是所谓的“人工鳃”。
都不用小程科普，王红听到这里就懂了，她的心情也开始激动了起来，如果能用上人工鳃的话，自己就再也不需要去水面换气了！自己就能变成一条在水中一直不停游的鱼，那些美人鱼表演中影响观感的部分，例如游到气不够的时候姿势会出现偏移，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表演中了，自己能够全身全心沉浸式水下演出！
带着这般雀跃的心情，王红被戴主任带着参加了几次学术报告。面前是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与西装革履交杯换盏的斯文人，王红感觉如果自己还在打零工，除了当服务员以外应该没有踏入这种场所的机会，更何况现在的自己还是主角。她身着一席紫色亮片的V领礼服裙，下半身裙摆剪裁得非常之短，只用衬裙把管道口将将遮住，几乎一整条鱼尾都是裸露出来的，漂亮的身姿与放置在轮椅踏板上的鱼尾吸引了近乎全场的目光。
这倒是也不能怪王红，因为下半身有鱼鳞的缘故，不管穿任何材质的长裙，都会无一例外地勾丝，所以王红的日常下身穿着也就是泳装中的短裙，如果勾丝太严重了就只能换一条。对王红来说，这也不仅是珍惜裙装的缘故，她更加珍惜自己鱼尾上的鱼鳞。
酒店大厅的灯光熄灭，聚光灯打到了戴主任身上，王红这才感觉到灼热视线消退带来的短暂冷寂。戴主任走上高台，这个面如雕刻、不苟言笑、一生都没有娱乐过的男人，脸上也是少见的容光焕发，他对着台下宣布，“我们的下一个项目是——人工鳃！我们必定会拿下！”
台下一片掌声，然而离掌声更近的王红却从中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醋吃完了，终于轮到饺子了吗？”“不是早就该研究这个吗，做美人鱼有什么意义啊？”“花那么大精力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发射窗口期就那点时间，万一赶不上那就贻笑大方了。。。”王红听得懵懵懂懂，她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引领美人鱼改造的戴主任会被台下的人这样冷嘲暗讽，茫然间她望向窗外，刚好捕捉到一片从树上凋零的叶子，顺着窗框摇摇晃晃往下坠。
王红惊觉，此时竟然已是深秋。。。冬天，就快要来临了。

（十六）
对王红来说，在研究中心过冬的日子可谓平静而安稳。每天睡觉起来，完成梳洗后，先去加了温的泳池中空腹游上一个回合，刚好赶上小程送过来的早餐；然后这一整天就在研究中心随心所欲地打发，例如刷刷手机、和儿子打一个视频电话，保密条约早已解禁，王红终于可以这么干了。到了下午，再换一个水池，给那些带眼镜的研究员们来一段美人鱼水下表演。如果有检查或采访的话，她会为自己挑选一套合适的衣服，然后乖乖配合前来的研究人员或者记者回答各种问题。
虽然王红不直接参与研究，只是，女性的直觉告诉她，随着日子过去，研究中心的氛围好像在这个冬天逐渐转冷。虽然围在透明玻璃前围观她美人鱼表演的人还是很多，但是好像不管她怎么卖力表演，有些眼镜的背后似乎都没有了笑容，逐渐的，那些眼镜就离开了研究中心。
逐渐的，不戴眼镜的围观者数量也稀少了起来，玻璃前竟然空出了不少观赏位。到了下雪的时候，王红隔着窗户往外看，竟然一时在有中央空调的房间里打了个抖。
为什么感觉研究中心比外面的雪天还要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问小程的时候，小程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王红从她磕磕巴巴的语言中整合出来，原来是“人工鳃”的研究不太顺利。
“那个。。。咱不太懂啊，人工鳃，很重要吗？”没有人工鳃，不是一样能做美人鱼表演吗？
“很重要啊。。。很重要啊红姐！”幸好小程手上端着的汤水已经交给了王红，否则必然要有半碗汤被泼洒出来。
“好好好，莫激动啊好妹妹，我知道很重要了，我听过你们讨论。。。不就是缺经费嘛！”王红赶紧安抚她，到底多贵哦？咱也认识个小老板，他开工厂的，手头有些钱，实在不行利用一下旧人脉，我去找他。。。
“呼。”小程吐了一口气，似乎在琢磨哪些信息能够给王红透露，“这么说吧，红姐，您第一次手术，剥离下肢骨，对方医院报价是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只是手术？”王红心中炸响惊雷，自己听过隔壁村的土豪跑到国外去治疗癌症，全程也就花了几十万，那是包含去国外的花销！而且自己躺了三次手术台！
“这都不算啥，红姐，您知道自己下半身的美人鱼鱼骨多少钱吗。。。嗯，差不多等于市中心的一套别墅吧。”
“市中心。。。别墅。。。”王红彻底愣住了。原本每个月领到生活补贴的时候，王红还有点愧疚，觉得自己衣食无忧又不用干活就白拿钱还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想来。。。补贴只是零头中的零头。仿佛意识到自己多说了几句话，小程匆忙逃离了现场，这也是王红第一次见她逃离。。。但是，过了一会，戴主任竟然传唤她去开会。
叫我去开会？真是稀奇，我不只是一个实验材料吗。。。哈哈，能和我讨论啥啊。王红爬到轮椅上进入会议室，原本轻松的心情在看到戴主任头发的一瞬间紧绷了起来。
先不管小程那边了。原来，一夜白头。。。并不是只有电影中才会出现的事情。戴主任也不过五十多岁，几个月前站上高台的他还是那么意气风发，乌黑的背头上有着少年郎一般的油润；短短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竟然花白了一大半，那仿佛少年郎一般的精气神也像是挂在树上未被采摘的烂果子一样干瘪了下来。
只不过，现在也没办法慰问戴主任的状态，这种学术会议还是让王红悄悄打起了呵欠。她听着长桌边上的人一本正经汇报各种数据，操纵鼠标翻动投屏上的PPT，各种文字、数学公式、图表，看得王红云里雾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啥的，只在会议室陷入沉默的时候，才读懂了会议室中降到冰点的气氛。
“也就是说，人工鳃的研究。。。在我们这一代是搞不出来了？”
“戴主任，我又收到了撤资的邮件，那现在我们的经费只有。。。”
“戴主任，就现在这点经费，做人工鳃肯定不够，您看怎么弄！”
冰点的中心指向了戴主任。头发已半花白的戴主任，把那木雕一般的沉默显示在他的面容之上，一时间会议室冻如寒冬三尺。受到气氛的感染，王红也跟着一起沉默了下来。
良久，戴主任终于是以嘶哑的嗓音开了口。
“冷冻计划。。。提前执行。经费先拿去买人体冷冻的舱位，剩余的经费，我会和丘院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做个信托送往未来。王红，剩余就没有你的事情了，你过一个小时之后去我办公室。”他看向站在一边的助手，“小程，把她送走。”
莫名其妙的传唤，又突如其来地“送走”，一个小时之后，来到戴主任办公室的王红是憋了一肚子火气的，只是在她近距离观察到戴主任的状态和他桌上的药物之后，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塌陷了，有火也发不出来。木雕脸上的腐朽、喉咙中的咳嗽、包骨的皮肉，桌子上装药的塑料袋都还留着，就仿佛去医院取了药就奔波回到办公室，然后忙到只来得及从塑料袋中匆匆取出药片囫囵吞下就继续繁忙的工作，连收拾的时间都没有。
“小红啊，我没关系的。”这个很显然已经时日无多的病人反倒在安慰着王红，“倒是要向你说一声抱歉，让你变成一条美人鱼的愿望，终究没能在我这里实现。。。但是，我一定，一定。。。咳咳咳。。。”
“没事，我没事的戴主任，您歇歇吧！”王红赶紧把轮椅摇到戴主任身边，拍着他骨头突出的脊背。戴主任却摇了摇头，拦下了王红的手，他的瞳孔无神地望向窗外的雪景，沉默半晌，又转回到王红的身上。
“小红。。。去未来吧。我发誓，那时的你，一定会是一条完美的美人鱼，你会成为星海之中永恒的象征。。。我这个老头子，最后的生命会全部奉献给这个誓言。”
“去和你的亲人道个别吧。”

（十七）
当小程终于来到人体冷冻中心找王红的时候，王红已经做了各种身体调节，开始准备“冬眠”了。
小程见到王红就蹲到了地上，手臂扒在她的鱼尾上。当王红抬起头时，她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小程的泪水，也是第一次看见小程的情绪有如此大的起伏。“红姐。。。我，我会继续戴主任的研究！我，我其实舍不得您走，对我来说，您就像姐姐一样。。。”王红感觉到眼眶湿润，这也是进入研究中心以来她们第一次如此交心，尽管分别近在眼前——直到这时，王红才明确感知到，自己确实是要告别这个时代了。
最终，冷冻舱的透明盖子缓缓合上，王红在陷入沉眠之前，想起了小程朝她挥着手的苦涩面容。小程很明白自己的挥手是永别的意思，她的嗓音都是颤抖的，她的话语却暗含着令王红钦佩的坚定，她说自己会完成戴主任的遗言。
啊啊，果然，这才是人类中的精英啊，换自己来是肯定做不到的。。。王红模模糊糊想着这些，陷入了无梦的沉眠。
。。。
“冬眠”其实是没有任何体感过程的。王红只觉得自己上一秒睡着，下一秒就醒了过来。只是，身体有一种奇妙的浮空感，用最原始的触觉提醒着她身处异地。冷冻仓的透明盖子打开，王红看到了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飘在半空中向她打招呼。
“您好！王红女士，您醒来啦！欢迎来到【星海纪元】0002年，您现在身处‘扬帆起航号’宇宙飞船之中，这是一艘从‘火种计划’中启航的飞船，我们的目标是距离地球2472光年的Kepler-725c类地行星！全船的人员都在等待您的苏醒，您可以叫我小程。啊，对了，请问您认识程瞳院士吗？”
“程瞳。。。院士？”王红听到了自己的嗓音，似乎还未完全恢复，有一些奇怪的声音跟着嗓音一起传出，仿佛漏音。但不等她整理身心状态，女孩的话语就像是连环炮仗一样蹦了出来，“她是我的曾祖母！听说，她当年是您的生活助理，我没有见过她，但是她真的好酷哦！哎，给您列举一下她的成就，首先就是她完成了人工鳃，然后。。。”噼里啪啦的话语向着王红袭来，似乎也根本不顾王红是刚从休眠中苏醒，王红只来得及觉察这女孩的眉眼确实有几分像小程。
这么说，她是小程的后代吗。。。为了区分，心理上叫她“小小程”好了。
等会。。。她说了什么来者，人工鳃已经完成了？
到此为止，王红才察觉自己耳下有些异样。她顺手摸了上去，那手感立刻就给了自己反馈——这裂痕，这感觉，自己的耳下，竟然长出了鱼鳃吗？
“是的哦，‘扬帆起航号’中所有人都接受了人工鳃的改造，现在的我们都可以直接水下呼吸啦！从地球上来的人是一代鳃，新生儿会有二代鳃哦！”小小程在无重力的舱室中灵巧旋身，给王红看她耳下、脖子侧面的鳃，“在您刚苏醒的时候，我们还对您的身体做了一些调整！当年的技术在现在看来已经很粗糙了，我们重整了您下肢的神经系统、血管分布和肌肉的排布，保证您现在体会到的鱼尾‘一体感’会更强，而且疼痛会减轻很多！对了，下半身的三穴改造也要说一下。。。对了对了，有个好消息先说吧！”
年轻的脸庞上透露出一股子兴奋劲，“给您调整最多的是您的皮肤，现在的皮肤有更多功能，并且您的鱼鳞也变成真的了！我们用鱼鳞的脱落来模拟指甲生长的代偿，因此您的鱼鳞也是会脱落的呢！”
王红这才从冷冻舱中完全脱离开来，身体一点点适应无重力环境的过程中，她也在查看自己的身体。厉害，不管是上半身的皮肤、下半身的皮肤，摸上去都有了质的改变，并且让她欣喜的是，原来平白直叙一根铺下去的鱼尾，侧面竟然有了一些鱼鳍，捏上这些鱼鳍，还真能体会到被捏住的感觉。
“啊，那个是。。。我们发现您的髋臼——啊，也就是髋骨连接大腿骨的那个位置长出了软骨基芽。原本您的大腿骨被去掉了，那个‘骨头上的窝’不就空出来了嘛。不知道您在地球上时有没有感觉鱼尾的两侧有痛疼？嘿嘿，人体的再生功能，很奇妙吧？总之，我们利用了这种再生，给您加上了鱼鳍，您现在变成了很漂亮的美人鱼！”
“看这里，看这里！”
小小程给她抱过来了一面镜子。在无重力的环境中，移动大件物品的方式似乎是把物品抱在怀中或者和自己产生连接，然后以手推或蹬腿的方式让自己转向或加速，小小程的腰间也挂着小型的移动加速器，作用大概可以等同于地球上的电瓶车。
王红飘到镜子前看着自己的姿态——面容依旧柔美到看不出年龄，紧身的太空服勾勒出上半身玲珑的曲线，下半身只穿着一件短衬裙，艳红色的大鱼尾巴外露，侧面有如同浅海热带鱼一般明艳的侧鳍，尾鳍在飞船中摇摆，如同悬挂于树梢的枫叶。
得到小小程的应允之后，她对着镜子掀开衬裙，看到了完美融合于鱼尾上的三穴开口——至少这是在地球上绝对做不到的技术，看起来已经无限接近于真实，甚至可以隐藏在鱼鳞之下。
终于。。。完成了。漫长的改造，来到了终点。

（十八）
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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