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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刍狗
康熙二十一年,直隶,密云县。
这个广达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帝国的中心,此时正笼罩着一股恐怖的阴影。一种奇怪的瘟疫,开始在乡村与城市间蔓延开来。得病的人,身体四处逐渐浮现出恐怖的红斑,继而慢慢扩散,脸部长出大片醒目的暗红色疱疹,逐步破裂,流淌出恶臭的脓汁,最后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他们叫它“天花”。
每一次出现,都会无声无息地收割走无数人的性命,不管高低贵贱,仿佛在死神的裹挟中都一视同仁。哪怕是这个帝国的幼小君主,也曾在它的魔爪下徘徊于鬼门关,乃至当他侥幸地在恶疾的死亡边缘幸存后,甚至会被众人视为天命的选择,从而登上了最高统治者的宝座。
但很显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命运选中。
荒凉的田野间,倒毙着散发恶臭的腐尸,这样的尸体,走一段路就能看见一具。他们的身上脓汁横流,随身的物品好好地带着,不管过多久也不会有人拿走。没有人会去收尸,也没有人敢。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人,也不知道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怖死神,是不是已经在自己的头顶注视着了。
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走在路上,他的衣衫破旧成乌黑的条条缕缕,他的双眼失明,如同干瘪的冬枣般镶嵌在眼窝里。他的皮肤恶臭,乌黑泛光的陈年污渍让人望而生厌。但那肮脏的皮肤上唯独没有红斑,恶臭的体味里,也唯独没有那毛骨悚然的脓臭。他用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探路,仿佛无事发生般走过一个有一个闻风色变的人,并且用沙哑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大声在他们身边念叨着一个又一个名称,每一个人都不例外。
那一个个,似乎都是寻常药材的名称,他说的是一张药方。
一开始正在瘟疫的阴影中人人自危的村民,并无人有心聆听。直到终于有症状初发,走投无路的病者绝望中一试,没想到那依他口中含糊的药方所示,熬炼出的药饮下肚,那令医者束手的天花恶疾,竟奇迹般地一朝痊愈了。
村里有神医来访,这消息自然不胫而走,无数或为疗疾,或为贩药的各色人等顷刻络绎而来。那乞丐却似是如痴如昏,不论旁人以何相问均无回应,只是口中呆呆地将那药方念诵不绝。众人观察许久才发现,这丐不仅双目失明,甚至连双耳也是聋的。
然而此事,比起他口中足可起死回生的那张药方,便也不足为旁人所顾了。无数村民争先恐后地记下药方,略识字的便取纸笔记录。众人喧嚷一天,直到晚间散去时,已各自相约明日进城抓药。不想就在这一天晚上,气象突变,黑云翻腾聚拢,一道炸雷竟不偏不倚地命中村中,随即引燃大火,待到次日天明,昨日还喧闹不止的村子,竟已经化为一片焦土。那些记了药方的村民无一人生还,连同那痴痴傻傻念叨着药方的乞丐,也一并在火海中焚成了灰烬。
康熙四十三年,河间大疫。
一个瘸子拄着拐棍走在城中大道上,趿拉着一只破破烂烂的旧布鞋。他只穿了一只鞋,因为他只有一只脚。另一只晃荡的裤管下,脚踝之下齐根断去,看那断口似乎并非后天意外,而是出生时便缺少了一只脚。
他随身背着一只旧布包,坐在街边打开,掏出一只遍布磕碰凹凸的小铁锅,同时还有一个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布袋,那其中,透出芬芳的百草气息,似乎是一个药包。
他取水煮沸,将药包放入熬煮,将药汤分发来此处的病患,分文不取。凡是饮下药汤之人,病疾皆能在一二日内霍然而愈。有好事者前来打听药方,甚至有富者出千金相求,却悉数被他怒斥逐去,状若癫狂。一天结束,他收拾锅灶,将那用完的药包放火焚毁直至灰烬,绝不让任何一人得知包中药材。
道光十二年,汉阳大疫。
一个白巾裹头的青年蜷缩在路边,呼呼喘息着咳嗽不止。他天生就得了肺痨,那骨瘦如柴的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沙哑呼吸,仿佛是个破旧的风箱,不断咳出猩红色的浓痰。
他掏出散碎的银子,托人去药房买来上百味的各色药材,但是从中只取十几味,至于是哪十几味,他绝口不提。他煎出药汤沿街发送,却无一人敢于靠近。是啊,久治不愈的肺痨鬼煎出的药,谁相信呢?谁敢喝呢?
他在桥边,徒劳地用那嘶哑的声音吆喝了几天几夜,锅中的药汤热了又凉,但即使是病入膏肓的疫病患者,也只是在门板上抬着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独自站着在桥上思索许久,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随后,竟毅然翻身跳入了河中,然后再也没有浮上来。
……他们是谁?
穿越悠长历史的茫茫尘埃,行走在不同时空中的那一个个身影,此刻显得朦胧却又似曾相识。相貌不同,装束不同,年龄少长各异,却无一例外地身有残疾风尘仆仆,独自身怀那古老流传的药方,迷茫恍惚地踽踽而行。
刘一惊觉地睁开疲惫的眼睛,从失神中回到现实。此时的他,已经有点不能分辨现实与虚幻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醒来。他最近的精神状态急剧下降,两眼发花,头晕目眩,甚至已经不太敢睡觉,每晚合上眼睛,无数类似的幻觉便涌入脑海。那一个诡异的来电,传来的常老师的断续求救声他记得无比清楚,仿佛就像是深深刻在大脑里的一般,可是再次见到根本安然无恙的常老师时,不管是她还是白琦等学生们都矢口否认昨天发生的事,就像是……这件事,这个求救电话,根本没发生过一般。
可是为什么自己记得那么清楚,简直是刻骨铭心?她危在旦夕,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自己发疯似的四处奔走却无能为力的那种绝望感,那一刻在头脑里铮鸣,简直像是刻在灵魂中的一般。如果那只是幻觉,如何又能产生这样强烈的感受?
此时此刻,在最初一天,从舍友口中听到的那句道听途说的传言,如游魂般在他的大脑里萦绕不绝。柏市大学的实验楼,闹鬼。
会有这种事吗?自己真会被什么脏东西盯上?他骤然觉得诡异的惊悚感直冲后脊,登时觉得手脚发凉。他不相信有这种事,但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在他脑海中闪烁作祟的幻觉与惊梦,根本不是能用常理解释的东西。
他疲惫地支楞着眼皮,有些呆滞地看着眼前。阴霾许久的天晴了,阳光照进来映过透亮的窗,映得有些狭窄的办公室一片通明,恍然间好似重回人间,仿佛那萦绕不绝的魑魅魍魉们真的只是记忆中的幻影。常老师看着笔记本入神,她看起来同样疲惫,那带着深深黑眼圈的双眼无神,但最近的精神却出乎意料地有些振奋。她的学生助手们,无一例外地各自忙着处理各自的材料,偶尔开玩笑地调笑两句,即使是最沉默寡言的徐知难,也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上两句,一切显得安详而自然。
这是他们课题组暂时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印刷间,甚至还没有宿舍大。笨重的大体积打印机被移到角落,房间中央一张四方长桌,便已经让不大的房间显得狭窄十分了。学校剩的人已然不多,大部分区域都断电了,比起阴冷的教室办公室,至少这里还能有空调与明媚的采光。即使是围坐几人的长桌,堆满了各式纸质材料下也显得并不宽敞,但他们并不沮丧反而干劲饱满,仿佛之前他们之间的那些尴尬与不愉快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而又似乎想要用这气氛感染昏倦的自己。
“常老师,那个……昨天那个电话……”
“哦。是我打错了吧,我记得我看到打错就挂断了。”
“我明明听见……”
刘一不死心地嘟囔着,常老师似乎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葱指轻轻梳理了下有些乱的青丝,有些疲惫地闭目养神揉着太阳穴。
“常老师,您不要太操劳了,这么累会伤身体的。刘学长也是太累了吧,不要想这件事啦,反正都过去了,好好保证休息才最重要啊。”
“是啊,估计你这几天精神状态太差,记忆混乱也说不定。别想这件事了好好休息吧。”
白琦立刻关切地招呼道。赵长驰也像没事人似的毫不见外地向他建议。只有坐在最远处闷声不吭的徐知难,此刻却像是有些心事一般,沉默许久,才以一贯的寡言特色,笨拙地说了一句。
“……常老师,您是太辛苦了……为了这个课题透支太多精力,找时间歇歇吧。”
“啊,知道了。”常老师揉着眼睛,那疲惫的俏脸上,第一次微微显露出和煦的满足笑容。“最近进展很顺利,大家都辛苦了。不出意外,能在下周把这些突破性进展完成的话,这个选题离成功也就不远了。”
她转向刘一,疲惫的神情稍缓,那俏丽的面庞,第一次发自内心地露出带着暖意的淡淡微笑,。
“也要谢谢你,刘一。”
”这段时间忙前忙后的各种杂活,你和我们在一起帮了不少忙。如果在选题上能够取得突破,在未来,那可能也会是造福无数人的事吧。你也是功臣之一啊。”
我吗?
刘一疲惫地闭眼微笑,轻轻靠在椅背上。这些天已经被折磨的有些昏乱的精神,终于获得慰藉似的感到了些许放松。
他们做的,是目前那流行病的疫苗研究改良。刘一虽然一窍不通,但这些天朝夕相处间,他已经明白了常老师所做的一切,这会是拯救无数人的事业。
他已经不再心存芥蒂了,即使是在自己以往一直不知道如何相处的常老师,以及那关系混乱到让自己大开眼界的学生们面前,他也已不再感到疏离与隔阂,反而觉得,自己已经无间地融入了他们的事业。至于他们的那种事情就过去吧,即使是这样的丑事,对于自己来说也只是别人平时深藏不露于人的私事。如果不是这几天衰弱的精神状态与头脑内阴魂不散的幻觉,他应该更能共情此刻的欣欣向荣的心情。
“这阵子大家都辛苦了,成果指日可待。今晚大家放松庆祝下吧,出去聚个餐,我请客。”
常老师仿佛分外的振奋,即使是带着困倦的憔悴面容也难掩兴奋之情,学生们同样欢呼雀跃起来。白琦趁势挤了过来,一脸真诚地邀请。
“刘学长也要去哦!你这几天精神这么差,去放松放松吧。”
“是啊,大家一起多高兴呢。”
他们诚挚地邀请起来,在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刘一面前显露过什么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此时抛开了这些,他们也只是殷切热情活泼的同学们罢了。刘一这样想着,寡言的徐知难未表态,而天生欢脱的白琦与赵长驰,已经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周边的美食了。似乎并未被他们的活泼气氛熏染的徐知难,似乎为难而挣扎地思考许久,才有些难以启齿地抬起头来关切。
“常老师,也多休息吧,成果指日可待,您也没必要这么操劳。请您,呃,保重身体。”
常老师轻轻揉着眼角,柳叶般柔长的凤眼轻阖,微微笑了。
“没有关系,我下午再去趟实验室。你们就不用去了,晚上稍微等我一会儿,大家饭店见就好。这紧要关头不再多使点劲,我心里闲不下来啊。”
她感受到来自同学们关切的目光,有些受不了地微微苦笑,破天荒地幽默打趣起来。
“真是的,老师年轻着呢,这点精力还是有的。今年老师还没过生日呢,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九岁,谁要是觉得老师是三十岁的阿姨,老师可不高兴了哦。”
下午四点。刘一等人各自离去了,常老师既然如此发话他们也不必久留。在离去时,仿佛被这祥和的气氛所感染,那阴魂不散的晕眩与压抑感似乎竟暂时消失了。他回到宿舍短短地打了个盹,这次竟破天荒地没有做任何梦,终于获得了一次平和的休息。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他们约定晚上六点去街边的火锅店聚餐一次,只是常老师可能会晚点到。小憩一会儿的刘一提前去了,他感到自己今天精神似乎恢复了不少。深冬的季节天黑的很快,五点多的校园,就在空旷与安静中笼罩进了夜幕。他走过以往人流攒动如今铺满落叶的校内小道,就像是那天独自去实验楼自习的一幕一般。呵,是啊,这世上哪会有什么鬼呢?不过是自己的庸人自扰罢了。
他走进那家火锅店,打发了殷勤上来招呼的服务员,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桌上的他们。还没有上菜,桌上空空荡荡,但白琦,赵长驰,徐知难已经无一缺席地到了,他们各自坐在桌边,似乎在等着点菜,却又不像一般的学生会做的那样各自低头捧着手机,刘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讪讪地走过去坐下。
“你们来这么早啊,常老师还没到。”
“嗯。”赵长驰有些难言之隐地低下头。刘一心里奇怪,这不像他一贯的性格。许久,他才犹豫地抬起头来,一边组织着措辞一边小心开口。“在常老师来之前,这也算是咱们几个人独处的机会,正好……有些只是咱们几个人之间的事情,我希望可以趁这个机会,向刘学长你解释一二。”
言罢的他,寻求同意似的看向白琦与徐知难,两人无声地表达赞同。刘一心里一动,之前已经放下的疑云,此刻又在心里腾起来了,虽然他此刻已经不在意他们的这些私事,但依旧对这一女二男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心存疑惑。
但目睹了常老师的心血,已经对他们刮目相看肃然起敬的刘一,只觉得如果又因为想起这事而心存芥蒂,也不免觉得有几分愧疚。不管人家的私事如何,只冲着他们与常老师研究的这有意义的课题,也足堪自己的尊敬。这一刻微微愧疚之下,心中一股作为男人的豪情油然而生,他转身大声招呼服务员。
“拿瓶酒来!我们先聊聊。大伙有什么说不得的事?放心,不管事情如何别人如何看待,至少我刘一总归不会有什么偏见的。”
一瓶白酒送上来了,刘一豪放地斟满一杯,又帮他们一个个把酒杯斟满。
他不等他们有何反应,先自顾自地自己仰头一口灌下。
“我不知道你们喝不喝酒。嗨!随意吧!我稍微喝两口能敞开心扉,也让你们知道,至少到现在,你们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他放下酒杯,又再次斟满。
“刘学长,你最近不是精神不好么,别喝那么多啦。”
白琦担忧地问起来。但刘一无动于衷,只是再次举起酒杯,像是赌气想要表明心意一般。赵长驰也有点慌,赶紧劝阻。
“好了好了,说事就说事,干嘛这么灌啊。常老师还没到菜还没上,咱们先喝起来了,等她来了咱们全趴下了吗。话说常老师还没来么?催催她吧,研究放到明天也没事啊。”
“我去催。她估计不看手机,我直接去实验室找她吧。”白琦说着离开了座位,一路小跑出了火锅店。眼见她离去,这刚刚有些僵硬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赵长驰观察着脸色发红的刘一,试探着慢慢开口。
“啊哈哈,怎么说呢。我们三个人,其实在这个课题之前,就已经认识很久了。也可以这么说……在这里,一直以来,都只是我们三个人孤零零地作伴罢了。”
“为什么?在学校被孤立了吗?”
赵长驰摇曳着冰凉的酒杯,他明澈而又寂寥的目光远远地向外投去,一直触及那月光弥蒙的茫茫夜空。
“不是。呵……也不算错。非要说的话,是孤立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吧。”
微醺的刘一支睁着一双醉眼,终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这听的他微微烦躁,像是发泄般地再次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嗨,管他呢!有什么烦心的事解决不了的?三个人作伴又怎么样?这……这,就四个了!”
他用力拍着胸脯。
“我……我知道,你们都是很好的人,你们做的是造福无数人的好事。所以……至少算我一个。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总归站在你们那边!男女之间的那点破事算什么?孤立算什么?凭什么认命,把你们的事业做下去,拿行动和他们斗!”
他此时依旧不明白他们,什么孤立,什么男女关系又是怎么回事。但听到这里的他,却已经觉得一股不知为何自然而来的热血涌上来,就那么虽然不明真相但依旧说着自己都都不知所谓的鼓励。那毫无逻辑却带着满腔愤慨与桀骜的劲头,仿佛天降的甘霖一般洗沐了原本显出悲戚的赵长驰与徐知难。他们望过来,那眼中闪耀灼灼,逐渐现出悲凉中突显的惊喜,继而抚掌大笑。
“好,好!果然是你!过上多久也是一样!咱们几个,终究是“不知悔改”吧!”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火锅店的大门开了,一个店员开门出去抽烟,刺骨的冷风猛然鼓荡进来,醉中满腔的火热骤然被席卷全身的阴冷吹散。手机铃声猛然凄厉地响起来,这一次显得无比急促。他笨拙地抽出手机,调出通话,模糊的话筒声里,白琦绝望的尖叫刺耳作响。
“常老师,常老师在办公室猝死了!”
什么?
赵长驰与徐知难脸色大变地站起身来。已经被酒精麻醉的头脑迟钝的刘一,骤然觉得浑身如遭雷击地僵硬,那电话里继而传来的乱七八糟的绝望声音,一片空白的大脑已经认不清楚。无数杂念在这一刻同时涌进脑海,晕眩恶心的酒意突然涌上来,之前那郁结于胸中的压抑窒息感似乎又回来了,并且这一次来的比之前更加凶猛,仿佛心脏都要被攥碎一般。
他是怎么浑浑噩噩地离开火锅店,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实验楼的,刘一已经没有半点印象了。这还是梦吧?这还是幻觉吧?就像那天一样,帮发病的常老师冲出去买不到药时,自己当时简直绝望得发了疯。结果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不是吗?常老师之后好好的不是吗?呵,自己还自己想到了个什么她要吃药,要吃什么药,什么“速效救心丸”……事实是事后问她,常老师告诉自己,她平时根本不吃什么药。亏得自己是怎么想出来的……什么速效救心丸……跟真的一样,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
他气喘吁吁,推开实验室的门。
昏暗的白光照着阴冷的实验室,赵长驰与徐知难一言不发地站在墙边。常老师就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倾斜歪坐在椅子上,枕着一只胳膊,歪着脑袋斜倚桌边,那直顺的青丝披散下来,微微掩映着那张美丽的脸,仿佛只是疲惫地睡了。依旧在抽泣的白琦,看到推门进来的刘一。她的小手捂住面颊,汹涌的眼泪漫过指缝,继而肆无忌惮地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没……没事吧……救护车叫了吗。”
他口齿不清地带着酒劲,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地,嘴里嘟哝着恍恍惚惚地走到常老师面前。他只觉得一切此刻都朦胧摇曳起来,他想要像那次一样那样搀起老师的手,但下一刻他颤抖了。
那光滑细嫩的手,已经一片冰凉了。
常老师的遗体,仰面朝天躺在印刷间的那张长桌上,白布盖着她的身躯。实验楼的大门外,闪烁着星芒的漆黑夜幕下,他们一言不发地各自独站着。冷风吹过来,刘一手中的烟闪着一点微弱的红光,青烟散去凄厉的风中。许久之后,赵长驰放下手中的手机,疲惫地一步一步走近他们身边。
“联系过了。学校封校期间,外来车辆不能随意进出,至少要等到明天,才能来送常老师的遗体。常老师的父母都在外地,要联系他们,再确定遗体如何……”
“常老师……呜……”
白琦再一次抽泣起来。刘一痛苦地捂住脑袋。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滞与压抑感又回来了,并且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常老师,她下午明明还和他们坐在一起,还在说笑讨论着晚上的聚餐。她为了课题成果,殚精竭力了那么多天,自己都能看出她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只想着忙过这几天就没事了,却偏偏就在这即将成功的前夕……就这么看着她去了,难道自己是现在才知道,人死不可复生的么?
他的耳朵传来若隐若现的嗡鸣,扶着树呜呜地干呕起来,一股锥心透骨的痛意直达胸口,仿佛要把心脏扯碎一般。紧接着是胸前传来的重压,胸闷与窒息接踵而来。白琦惊恐万状地扑过去,手足无措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刘学长!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呜,本来想让你忘掉那些的,没想到今天还出了这种事……”
忘掉什么?
刘一浑浑噩噩地想着,但他继而并没有再想下去了,他被酒精麻痹,被混乱充斥的大脑已经麻木得一无所知。赵长驰也有些慌张地上来,按摩着背帮他顺气:“刘学长,你回去休息吧。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咱们也都回去吧,明天等车来了再处理后事。你身体差成这个样子,不能再像常老师一样了。”
“对!刘学长,我送你回去吧。”
白琦上去搀扶住刘一晃荡的胳膊,刘一依旧执拗地晃着脑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了许久,口齿不清地晃了晃手:“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少喝了点酒,没……什么事!”
白琦正在为难地不知如何处理,却听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徐知难,此刻终于以往常那淡淡的语气,抬头苍凉地望向一片漆黑的天空。
“让他回去吧。”
“徐哥!刘学长这个样子,你怎么能让他自己回去呢!”
还哭的双眼通红的白琦,终于彻底抑制不住强撑情绪,跺着小脚喊起来。但徐知难一直平淡如水,此刻自顾自抬头望天,那脸庞上第一次出现无能为力的抑怨与难舍,痛苦地微闭双眼仰头望天。
“事已至此,命数难改。”
刘一昏昏沉沉的脑袋,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了。他只能感受到沉默下去的白琦,终于颤抖着缓缓放开了他的胳膊,他踉跄了两步,终于站稳,在醺醺的酒意中,呵呵苦笑起来,摆了摆手。
“对!送什么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什么难改不改的……我,我是难改,怎么改,都是我!你们也一样,常老师走了,她的未完成的,你们一样得做完……”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一段。唉,走的唐突了,怎么说,应该和他们打个招呼的。人家这么关心自己。他这么想着,回过头朝着身后远处的实验楼想挥手,但定睛一看,那里空无一人。
“呵,这群家伙走的倒快……”
他傻笑着自言自语,如往常的每一天一般在浓黑的夜色里走过学校幽幽的林荫道,走过落叶咔嚓作响的小径,走过波光闪烁的河上吱嘎作响的小木桥。强撑着残留最后一点意识的大脑,终于彻底沉睡了下去。无边的黑暗袭来,继而是从胸口蔓延全身滞涩的压抑与冰冷。在那一刻,他仿佛又闻到了与白琦她们初见时,那悠悠回荡于记忆深处馨然的微香,与似曾相识的琴声吟唱。
那是桂树的香,那是《桂下吟》。
那是他直到陷入沉睡前,最后意识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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