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贝山脉的晚秋被寒气环绕，时而湿冷，时而干燥。没人喜欢这样的天气，但人们就在这样的天气里生活过来，一年又一年。
世界好像笼上了一层灰白的霜。冷凄凄的劲风一早就摇拽着灌木和不高的树，摇得枯叶纷纷扬扬地飘舞，像腾起了许多黄色的鸟。
尖尖的灌木叶子、大片大片的乔木叶子、细细碎碎的枯草，掺杂在一起，好似秋的长帷，簌簌轻落在环绕着树屋的草坪上。
可丽丽趴在冬居室的小窗前。她穿着一套黑色的睡衣，用头发裹着自己，木木地看着草坪上的灌木被风摇拽—宛若无形激流里的水草。
一个月前，她们从夏居室搬进了冬居室，虽然两者只有一个走廊的距离。走进大门，左边是夏居室—屋子里铺着秀满繁复的白花纹的地毯，头顶挂着藤蔓植物，有两扇开向草地的大玻璃窗和一条青色的长沙发—右边是较小的冬居室，昏沉沉又温暖，满眼是暗红色—地毯—和带花纹的抱枕，除此之外，还有一座石砌的壁炉。虽然米莉恩觉得在树里面烧火很危险，但还是砌了炉子。
虽然冬居室很暖和，但可丽丽还是怀念树影摇曳的夏天。现在，她觉得万物都凝在了一湖透明的冰水里。飞转的落叶就是畏寒的群鱼，受惊般游着。视野是冷冰冰的清澈，远景又白惨惨的，仿佛在达不到的山那边降下了一幕灰白的墙纸，从没有地方的彼方延伸到没有地方的远方。
你尽可以在这样的晚秋的早晨跑过街道，跑过平原，跑到黄绿点点的树林那边；看着路上的纸袋，看着疾风里的衰草，看着黑漆漆的树干上湿漉漉的水汽—你尽可以向无穷的远方跑，但无论如何也跑不出那副凄冷的灰白的天幕。初秋不一样，初秋的一切都是通透的，碧蓝的高天、远行的白云，视线飞向无止境的地方，微微的寒冷唯恐不能让人想起异国的他乡。
“泪沁远山眉，宛转……什么来着……”可丽丽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景物，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清晨向来是放纵思绪的最佳时间。
仿佛在梦里，又仿佛已经醒来，梦与清醒的交汇点就在清晨。朦胧的意识落进此岸与彼岸的交界，暖融融地包在一片暧昧中，冷得想沉沉睡去，又留恋黑色的暖意。在与未在之间，撕去一切梦和醒，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模糊又真实的境界。
可丽丽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她觉得灰白的天空好像映出些什么不友善的隐喻。她忽然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在离她而去，就好像熟悉的都在慢慢死去：世界渐渐变成见所未见的样子，只剩下自己—作为旧日的遗迹，孤立在所有的繁荣里，切断了所有联系。漂在海上，我就像，四周什么也没有，她想。意识到这种变化的时候，离去的已经离去了；回过头来，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一片落叶擦在玻璃上，“喀啦”，吓了她一跳。我就是这样，她转而想，不知道划过些什么，不由自主，又飞出去。早晚要停下，但其他的叶子还会飞出去—还会有千百万片叶子、千百万个秋天、千百万个她无从得知的日子，从无穷以至无穷；而她终究会像流尽水的滩涂一样沉下来，幻想着看不见的那些日子。想到这里，她感到冷得发抖，不由得把头发裹得更紧了些。
风没有要停的意思，它吹着所有的东西，倏拉拉地响，好像许多黄色的小鸟在拍打翅膀。
当可丽丽脑中的悲剧转到第四幕的时候，苍白的太阳爬上了树林。阳光驱走了清晨的优雅和神秘。在这些日子里，连太阳也被隔绝在灰白的帷幕后面。可丽丽觉得愁思万绪的幻境在慢慢融化，她怎么也找不到刚刚那种奇异的伤感了—摄人心魄的伤感，它是咬人心的蚂蚁，又带来莫名的快乐。伤感和秋天、和寒冷有种莫名的血缘，也许是司掌它们的声音彼此靠近的缘故。或者与星星有关，她想。
几只大萤火虫为避寒风，顺着树皮的缝隙钻进冬居室，一转消失在壁炉上的灰色罐子后面，冒出嚓嚓的声音和几点萤火。微小的异变惊醒了可丽丽。天已大亮，她眯起眼睛。苍白的太阳苍白地照在院子里将死的草木上，黄绿的树叶间反射着星星点点的金光。整夜翻着烂树叶的刺猬悄悄地回到居所，越冬的昆虫稍稍放松，鸟儿梳理蓬松的身体。一片圆圆的羽毛轻柔地落在败叶里。树皮下面，老林深处，颓败的荒坟、不知名的遗迹，那些游荡在黑夜里的东西，睁开绿莹莹的眼，或爬或飞，也统统返回了它们的巢穴。森林哆哆嗦嗦地醒了，伸个懒腰。一只狐狸从森林的灌木被子里钻出来，朝着树屋探头探脑。
可丽丽打了个哈欠，她觉得该动起来了，去干点什么，或者找米莉恩说说她莫名的伤感；但只是沉沉地看着草坪上的灌木被风摇拽—宛若无形激流里的水草。

米莉恩把剩下的零食扔给狐狸，吓跑了它。迟早会回来吃的，她想。她站在草地上，纤瘦的身形好像商店橱窗里的人台挂着一件白色裙子。
她整个早上都在院子里忙碌：收好白色的桌椅，扫起成堆的落叶，又把洗好的衣服—十件一样的黑色袍子和十件一样的白色裙子—挂在架子上、固定好。尽管这样的天气不可能晒干什么东西，但她总有种想法：让衣服吹吹风会更好。其实连想法也算不上，只是一个没有形成文字的朦胧的图景罢了。原本米莉恩是不怎么忙的，但是近来奥德莉小姐回家去了，恶魔先生也时常不在—冬天有许多大的节日，正是恶魔最忙碌的时节—虽然她们说等她们回来帮忙，但米莉恩还是把树屋和可丽丽打理得井井有条。
“啊~呼……”她伸了个懒腰，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咔响的声音。她心满意足地看看整齐的衣服，看看整齐的落叶堆，又看看灰白的天空，心里荡漾起无比的幸福感。
“米莉……”可丽丽懒散又消沉的声音在门阶上响起，好像一把刀，慢慢逼近米莉恩。听起来，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
但米莉恩似乎没发觉，依然在欣赏黑白相间的衣服。
“唉，米莉，我说……哎呦……”可丽丽没走几步就滚倒在落叶堆上。她索性趴在里面，把叶子锄得四散飞扬。她竭力让自己伤感起来，想做出那种很悲伤又笑起来、一出声就要流眼泪的样子，但她再也找不到早晨的那种感觉了。她觉得她该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她的同伴说。
“你好，米莉。”她坐在叶子上，顶着几片残叶，好半天看着她的同伴，终于开口说道。
“干吗？”米莉恩早就发现了她，但她已经习惯了伙伴的行动无常，所以只是忙自己的事。她抖抖细长的尖耳朵—她是一位拥有褐色皮肤、精灵外形的巫师—继续想别的事情—现在树屋的大树还没开始落叶，她打算在落叶之前把草坪上的东西尽可能收拾利索。
“你别回答那么快！”可丽丽不高兴地蛄蛹几下，把树叶扑打得满地都是。她觉得受了更大的委屈，但是又没有什么缘由，这让她更感委屈。
“好吧……”这次米莉恩连头也没有回，她抚着下巴，想第七件黑色袍子应该挂在第六件白裙子左边，还是挂在第二件黑袍子左边。她并没有完美主义的癖好，也没有强迫症，其实这只是她一瞬间的想法罢了。
太阳已经升上高天，尽管远景依然灰白一片。可丽丽印象里残存的那点儿抒情的思绪也蒸发殆尽。她坐在落叶堆上，睁大无神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整齐的森林。几只黄色的鸟儿飞起来，也许是落叶，也许是落叶变成了鸟。
“……好了，你要干吗？”米莉恩把衣服的间距和顺序调整到完美—幻想着下午就能干透—回头准备应付她的同伴。
“……
“……
“唉，我忘了。”可丽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懊丧地抓抓头发，又摆出一副“该问你要干吗才对”的表情。
“……”
“哦，中午吃什么？”
“该吃什么吃什么咯……之类的。”
“那，把我抱回去吧。”
“不能自己走嘛？”
“不想自己走。”
“……
“唉……”
米莉恩把可丽丽拦腰拎起来，任由可丽丽的头发拖在地上，另一只手挽起装衣服的篮子。
她们就这样回家去了。空旷的草坪上，只有可丽丽搅乱的树叶在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好像从未聚起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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