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骑士啊，秋初却在春天，生命的树干曾撑起万向的冠——更上面，连树冠也消失了。落叶，却是风。”

“……我不再感到故事的方向。”
米莉恩说，眺望着遥远的群山。山那边，微微露出、隐约明亮着城的灯火，像远望的田野上嫩苗的尖梢，一层薄雾，只是并非绿色。
“也许从来没有方向。”不知何时，苍白的年轻男士站在了亭立的白影之后。他也许一直站在那里，以某种极低的存在感，不然女巫是在对谁说话呢？
他默默地走向露台边沿，和女巫站在一线。他很高，四肢修长，却很有力地站着，身姿完美地划出力的微弧；面对月光，脸颊的轮廓像苍白险峻的山岩，黑发梳理得很整齐，修身的服装也分外华美——格兰尼亚风格的新式贵族制服，像军服，金色的饰品和细腻的昏暗布料搭配妥帖，缀着不知何用的红色饰带，视觉上却很和谐，然而白色的衬衣和裤子又有些灰暗；还有一件轻盈的单排扣披风，内侧是深红的。
“也许。”米莉恩微微颔首，望着远方，没有再说什么。她收收披在夜礼服上的白外套，遮住后颈。月光下，白色是很奇怪的，变得虚幻，变得毫无重量，甚至连那身影也好像虚幻了，毫无重量。但露台的石砖又黑蓝沉重得诡异，与白色的轻影并不接触似的——因而白色的影仿佛一缕丝带，只是偶然落在这露台，而且马上就要重新飘起，随风飞去了。
波普朗堡，坐落在小国斯坦尼亚边境的黑色废城，高耸的城堡铁钎般钉在蜿蜒的群山里，四远渺无人烟。夜深处，清光如银。露台上，城堡的暖灯与身前的清夜交织成难以定义的领域，无言地并立着人影与无影之人。森林匍匐在远下方，它们是山的孩子，山是夜空的孩子。
格兰尼亚境，六月平原上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大地从天空滴落，每一座山都是曾流落下土的地方；土地漫延开，在并不存在的原胚上漫延成奶油的涂层——甜品，这是哄骗孩子的说法，是格兰尼亚王国的童话。另一个故事，黑夜爱上了白天，追逐它的背影，但白天，每当黑夜即将碰到它的时候，却走开——原来它也追求着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那是黑夜的背影。它们就这样在时序之轮上彼此追逐，永不相见，永不回头。这原本是六月平原土著的传说，被热爱浪漫的多事之人传颂；最初的说法却乏人问津——在那里，黑夜追杀着白天，因为后者吃光了星星，黑夜的孩子们。故事的第一个版本也被银色骑士的传说吸收，化成传奇里黑与白的魔法师的爱情故事。背影的矛盾，被流浪的银甲骑士，传说中格兰尼亚的立国者轻巧地解决了——“‘你们在清晨与黄昏相见，夜或白昼，在那两刻回头，’他说，‘伟大的魔法师们，请以我这神剑为见证！’”作为回报，他得以穿过双塔间的峡谷，并且取得了新的神剑，那把旧的神剑也就弃置了。
“也许，这是应当发生的……”忽然，米莉恩默默地说道。
“魔女啊，”男士说，语气似乎有些不满意，“‘应当’，‘会’，长生久视者是否都有这样的漠然？”
“我只是……”米莉恩一时语塞，便不再说下去。
“不不，没有感到不好的必要。”男士说道，但没有得到回答。他后于是退了几步，将静夜留给陷入思索的女士。
他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头上的银发——两侧的扎成麻花辫，编成两编，盘绕而汇聚在发髻里，简洁如清冷的冬日。一对尖耳失去头发的遮挡，长剑般立着。
她们是相反的，他想。他伸出手，隔着无物，悄悄划过女巫的发髻。
一层薄雾追着他的手指褪去，银色的发间赫然露出丝丝枯老的纯白色。但那象只维持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烟雾抵住男人指尖的魔法，重新爬上发梢，创造的幻影再次掩盖了岁月的衰颓。
“好奇！”米莉恩半回过头，严肃地说，右手的指尖变成了半透明的白色。他知道，某种法术正在流转，而且是非常古老的术，一种造影术，修复着被揭去的幻象。
“……每个人都会老去。”也许觉得过分严厉了，女巫又柔声说。
“这就是，那种诅咒吗？”男士并不在意，只是如此问道。尽管用了些粗鲁的手段，但他很高兴找到了某种方向——也许他想要的答案正在其中。“《施虐狂歌集》十三章九节：‘神之地的玫瑰，生着新叶，却衰朽了；衰朽了，却开出新花’，人们只当是一条风格不符的寓言而已。”他喃喃补充道。
“因为那段出自《梦行记》六五五节，有关‘梦世界’的部分的题记，只是机缘巧合下收进了《施虐狂歌集》一五六九年版。”米莉恩淡淡地说道。
“很抱歉，我并没有做这方面的考据。”男士说，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巫。
米莉恩叹了口气，静静地回身，重新面对着群山。
良久无声，男士望望偏斜的夜空。“古老种族……”忽然，女巫幽幽地开口。“古老种族的末裔，”她说，“神明的子嗣，惩罚是，不朽的灵魂和终将衰败的身体——死亡先降临那里，不是即刻停止，而是，慢慢倾倒……觊觎神明的魔法师分享了那种诅咒，在很久以前。最强盛时，即凋零……”
男士似乎想开口，但女巫缓缓地摇头。“此世曾是，诸星的国土。”她继续说下去。
“坠落的群星下站起门外的众神——却并非神明……从万年的黑暗中走出，在世界的顶点，它们用双手推开了永闭之门。其后是，黄金的世界。
“走过那门，万物在金色的光里获得它们自己——一个小的寓言，却暗合着一切的大预言……
“理所当然，神圣之物诞生了，但那神圣并不来自天空，亦不来自地上的万国。‘黄金集会’……我仍记得那些原初的席位——‘北国的风暴’、‘横流之雾’、‘逐猎所的圣月’、‘海’、‘死亡’、福佑岛的女神，以及，‘此世的他者’……还有许多，记不清了。
“‘集会’联系着古老的神土与新的天地。‘门’，地上的众生这样称呼它。原初的席位，‘守门者’，行走荒野的灵魂，它们是……”讲到这里，米莉恩长叹一声，似乎决定不再讲，但：“但它们忘记了自己亦出自万年黑暗的泥沼……平静的世界会腐蚀它们——在永远里，没有不变的东西。”她轻轻地说下去。
“风暴终会消散，死亡落尽繁花，阳光蒸干了雾气……原初的席位日渐凋零，终至分裂。此后是，近乎永远的倾颓。‘黄金的一代’也成长起来——但时间，衰老了一切。选择是，死去，或者退出新世界的舞台。
“……终于，‘此世的他者’，最后的原初之位，在穷途末路的疯狂里杀死了自己，结束了黎明的时代。
“金色的后继者们接管了‘集会’，在那之后，它仍苟延了无数的岁月。新生者一代代走上苍穹，却不再有‘时代’了——万象，早已接管一切。”
月光中，米莉恩平静地停止了讲述。星夜的寂静慢慢沉落在群山里。
“恕我冒昧，”男士问道，“您也是原初的席位吗？”
“怎么可能……我成为巫师的时候，集会早就衰落了——喜欢月亮吗，你？”米莉恩说，到后面，声音十分地轻松起来。但她的眼角颤动了一下，尽管很细微，还是没有逃过吸血鬼的眼睛。
“哈哈，您可真不会转移话题。”他说道。
“哈哈……唉……哈哈……”米莉恩敷衍过去。
“不必担心，我不是那种喜欢追问的人。”男士说道。
“呃，我，呃，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米莉恩转过身，面对男士，动作非常利落，语气却很涩，而且没再说下去。
“哈哈，看来百年无事的我又有新的谈资了：能让向来从容的魔女露出些窘态，也算是一种荣耀吧？”
“呵呵，那你最好别说出我的名字，不然可不算什么荣耀——尴尬的事是常做啦，我。”
“呵呵呵……”
此时，帷幕般的窗帘向左右拉开，通向室内的玻璃门后，盛大的晚宴在万千烛火中开场。煌煌辉光瞬间冲淡了午夜的冷调。大厅里，夜国的贵族戴着各异的面具，往来如烟，让一门之隔的空间化成舞台上的幻景——人影幢幢，衣饰诡异而华丽，拖拽着，牵扯着，彼此依靠，织成深邃的网巢，煽动着莫测的变幻。
但孤单的长影依然凭着古墙，尽管出云的月光擅自将她投向身后的社交场。此时，一位覆面的仆人手持烛台，默默拉开门，似乎要引导主人和贵客回返。烛台的影恰好合上那孤单影子的头顶，像细长的王冠。
“让你失望了。”无视了身后的一切，男士忽然说。“不是刚才的那些，而是……关于我们。”他说。
“没有哦。”米莉恩打断他，没有说完便梗住了。“那些也是，要发生的。”一小段沉默后，她又说道。
“最初的日子呢？”男士问道。
“忘记了——太远。”米莉恩干干地答道。
“遗忘是很好的……习惯。”男士说道。
“会发生的事，也是。”
“如果那时候，走另一条路的话……”
“啊哈哈，我真的忘了。”
男士不语，皱着眉，再次转动手腕——白色的外套滑落下去，露出深色的脊背。一条可怕的疤痕蜈蚣一样攀在魔女的背后，顺着脊椎的走势自后颈向下延伸，半途隐没在礼服的弯弧下。
“……一点点纪念。”米莉恩说，轻松地笑起来。她没有责怪男士的逾礼，也没有要掩盖残缺的意思。
“像这样，值得吗？”他问道。
“旧时光。”米莉恩答道。
“……灰色？”
“暖色的东西……一些。”
他们都沉默下去。
忽然，冥冥中，魔女触到一种奇异的预感：缥缈如微风，却闪着莹白的光芒，似乎靠近，却无法把握，一种仅止于存在的预感。有事要发生了，她不喜欢这种百年未有的紧张感。
“只今夜，”尖耳朵震动了一下，她的耳边响起宁静的声音，宛若雷霆，“米莉恩·米瑞安娜·米尔，苍白的魔女啊，请与我共赴往昔！”
金色的瞳孔映出严肃的面容，收缩了，嘴角却微微上扬，似乎有些窘迫。但一笑就散掉了平淡，只温和依旧，却变为凛风的和蔼。
“……共赴往昔。”
良久，她微微点头，轻声说道。白色手套的手垂下去，仿佛等待着一个早已知晓的意外。男士没有俯身，却单膝下跪，慢慢牵过她的手，轻轻地吻过了。
“共赴往昔。”他说。
仰望中，魔女的面容遮住了月亮，银芒如冠，代替了逝去的烛影。她似乎高大了些，也许是幻觉，但身形又似乎确实在变化，变得修长——也许是幻觉。白色是很奇怪的，在月光下，变得柔和，变得惨淡，变得蓝莹莹，似乎那颜色的本质早已飞去了似的。
“神之地的玫瑰，生着新叶，却衰朽了，衰朽了……只有衰朽……”她的脑海回荡着这样的声音——但此刻，她不想再考证什么了。
清光里，他们携手走进晚宴的暖色，消失在缓缓关闭的门后。

不祥的巨物盘踞在城堡顶端，像低伏的猫，只是黑色而没有面孔。深夜的贵族们也似未察觉——无实体的东西，或者全部只是某种极可怕事情的征兆，无法预测，无法捕捉。



“再见了……米莉恩。”
晨光里，男士静静地说，慢慢放下茶杯。
城堡中，昨夜的阴沉早已褪去。安闲的室内，辉煌的装饰诉说着崭新的荣光和日常的安稳。仆人来来往往，为了中午，为了晚上，为了另一个此刻，为了另永远个此刻。
轻巧地捏起杯，抿着杯中的茶水，女巫微微点头，像是赞同男士的话语。潭中梦景，且聚且散，流光易逝，虽彻夜无眠——送走如影的来客，最后的贵宾在清晨休息下来，尽管如此，精神却异样明澈。
她环视华丽的宫殿，低垂的金色闪闪映在杯里，而视线在每一个细节上流连……流连，直到奢华的幻境彩漆剥落——目光转还，停落的瞬间，英俊的男士早已化成枯骨。
蛛网之帐下，一把黄金的长剑插在他胸前，钝了，满是豁口。那是他的剑，受祝福的长剑。百年前，一场不为人知的死斗在此间落幕：晨光里，勇敢的骑士用它刺穿了吸血鬼的胸口。骑士摘下头盔，他杀死了昔日的勇士——尽管那勇士早已堕落，变成盘踞废都的魔鬼。
……巨大的身影静静地坐在桌旁，灰色而厚实的毛皮外套迤逦在地上，其内是凌乱的白纱和半残的盔甲，看不出形状。碎乱的银发卫护着俊美的面容，额前升起无叶的枝角……慢慢捏起茶杯，第二次，女巫啜饮并不存在的茶水。
但修长的手臂立刻开裂了，破碎了，掉落在地上，变成象牙的石块，变成融化的黄金。
一次错误的指引，一条正确的歧路，倾颓的骨牌最后是失控的尘埃，“伟大的巫师啊，请回吧，”传令兵说，“他们的旅行到了终点。”而平静的面容下一度隐藏着最狂热的野心，逆转时序的野心，刹住荆棘的轮盘，拉起渐落的夕阳……剑的结局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愿望的最后落点——以其心之停处的毁灭等来的落点。
……破损的雕像坐在原处，面容也残裂了，额前生着长短不一的枝角。
“再见。”米莉恩小声说。
女巫捏起茶杯，最后一次，饮尽满杯的泪水。她站起来，面对阳光洒落的露台，那样巨大，衣饰随风摇摆。破碎的茶杯自指尖滑下。
“在此宣判，苍白的魔女啊……愿死亡能遗忘您的疯狂，平复您的心。”宁静的声音这样说，其后只有赞同的沉默。但她看不见，唯有漆黑停在眼前。“好吧。”很久，她听见深渊的寂静里有人声，这人声却是直接刻在每一个灵魂里的，因此没有可辨的声音。“那么，我要解散集会。”它说。
她向前走，那双角，那王冠，那开裂的面容，飘舞的白纱和拖曳的长袍……连同蛛网的落幕，连同灰尘，连同成尘的枯骨，一步就遗忘了，飞散了，碎成枯叶，远去了……
露台上，轻起的风托住瘦弱的身影，化成金色，化成升腾的无形，飞散在绚丽的阳光里。

小说相关章节：S-AN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