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吹起了号角。
诸现象警告着下落的危机。
惊险地逃开了，后背擦着王冠，旋即被尘暴掀起。一人一鸟，在空中打着转，狼狈地摔进迎来的断墙后面。才起身，劲风就携着砖瓦，擦着头顶刮过。
就像巨石滑落深潭，爆发出咆哮的水浪，王冠砸在荒原，激起千重沙墙。一时间，天光晦暗。
“头在……呃，乌鸦，在吗，你？哦，在这儿呢。”
米莉恩爬起来，顺手将乌鸦从灰尘里捞起。
“别乱动东西了下次，好吗？！”
乌鸦抖落满身土。
“安心……”
话音未落，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又一阵沙暴裹着石块砸在墙背面。
余震？……
风沙过后，米莉恩和乌鸦钻出头，看着大旷野上刚刚倒塌的废墟。每一块砖都有一间礼堂那么大，在它们之间，巨大的白骨参差耸立，比近旁林立的发电站的烟囱还要高。稍远些的地方，一座白色圆丘半沉在沙土中，规模庞大。丘顶有几处碎裂的破洞，内部闪着金属光泽，似乎有什么大建筑正破壳而出似的。依照地形的走势兴建的城市，尖塔与城墙在高山深谷中隐现着。
“只是瞻仰一下尼禄的骸骨，近在眼前，看到吗，那就是承天以降的王权。”
米莉恩张开双臂，向骸骨零落的方向鞠了一躬。那个白色的圆丘原来是一只颅骨，里面的建筑是一顶十分巨大的王冠。
“如果是指我们差点儿被王冠砸死这事儿，现实过头了。”乌鸦唏嘘着。
“可惜——王冠被骷髅砸在下面了，爬上去不就是为了看清楚，可惜了。”
米莉恩收拾着散落一地的笔记，又拾起沙窝里的太阳镜，在衣服上磕掉灰尘，重新戴好。天上依旧没有太阳，但比起之前亮了许多，像多云的下午。太阳镜并不是遮阳用的——左近似乎存在某种看不到的光源，让她的眼睛很不舒服。
“是您，殿下，不是‘咱们’，我毫无兴趣。我要是想看，直接飞上去就行了。”
乌鸦捡起鸟用墨镜，夹在鼻子上。
空气中，不安的微粒颤抖着。

颤抖着……
“苹果汁，加一点尘土，连籽也磨碎冲进去，欸，知道么？”
“什么？”
“是无关的东西。”
“无关的东西？”
“……嘘，有天使要来了。”
门轴轻轻地转响，一位妖艳的男士走进来，皮肤苍白，妆容浓艳而阴沉，头发盘成整洁的发髻。比起容貌，更让人瞩目的是纹身，从脖子向下，除了被衣服遮住的部分，全都是纹身。那些线条与蓝和红相伴，色块呈现出微弱的粉亮反光。内容呢，大致诉说着天国之爱，但是用一些十分暴露甚至亵渎的形象，以夸张的风格涂在肩膀、后背和腿上。可以猜测，衣服下的部分也已经布满这样的纹身了。
“苹果汁，加一点尘土。”他说，声音很惊人而温婉，配合着饰品微妙的响动，宛如杯中滑行的气泡。

恐惧是，在迷宫般的走廊穿行，像走在妖魔的矿井里。门很多，门里会是什么呢？幽暗……
场域忽然开阔起来，门后露出微蓝的光线，一间垂直的房间出现在眼前。仿佛教堂的中厅，高耸入神国的画卷，又像是深渊之底，向上，望不见光明的世界。
大厅由支柱、走道与机器构成。透过繁杂的结构，蓝色的水面若隐若现。走过去才发现，是一处圆形深渊。水下的空间如此广阔，但清澈见底。不知名的机器静静地沉没着，无比明晰。
水面中央，巨大的人形物高踞王座，隐在漆黑的影里。那王座生出管线，浮于众水之上。水池周遭的结构腐败最重，锈迹斓斓。也许曾用于监看或维修的通道，池边沿铺设了行走的区域，上有可供凭靠的栏杆。
从看不见的天花板垂下无数锁链，每一条都可以轻易拉住远洋的邮船，将它锚定在海面。锁链连接在囚徒和王座上，影影绰绰，随着微弱的气流摇摆。看来这就是化成雪的恶魔所说的，囚困神明的房间了。
米莉恩径直走到王座面前，虽然站在水上，却不会下沉。
王座的主人，仍不可见面容，它曾是司战争的神明……或者说恶魔，既然此处是地狱。
高处燃起两丛赤色的光，仿佛漆黑天幕上火色的凶星。接着，降下了像此地一样不祥的声音：
“苍白的梦神啊，你来无梦之地做什么？此处是梦乡的尽头，美梦与噩梦都已死去，只有灰色留存。”
当它说话的时候，每一条不见尽头的通道都响起隆隆的回音。
“战争并非无眠，不择死者的大人。”米莉恩用沉稳的声音说着。
高处的红色消失了片刻，再次亮起时声音如故：
“确乎如此，天空亦有雷霆，但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无经验的知识在我之中繁盛，像偶然落于屋檐的麦子，我想知道别西卜的计划，既然命运已把我投入死者的国度，何时我将离开这里，重返人间？”米莉恩用一种轻灵的声音说。那声音仿佛溪流，又像词汇本身具有了实体，圆润明澈，泠泠落入水中。
“归乡的英雄啊，命运的意图，神明也无从揣测。不过，蝇王的事迹，我却知道许多——正是它将我囚困于此，囚困在先祖之间，尽管魔王到来之前，这里，荒芜的海岸已是旧神的墓园。”那声音说。
“归家的风帆蔫蔫，还乡者忘记了故乡。纷乱的海风将梦境搁浅，若不乘坐愚人的小船，却流浪至星体的坟前。不敬扣问神地，亦略通绳文、鸟迹。”米莉恩说。
“如果你想听，归乡的英雄，过去的故事向你敞开。”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讲起地狱的往事：
“魔王消失，继之是内战。四方霸主，地狱的诸公，百万年，我与混乱执掌霸权……
“一百又十三位贵族在万魔殿集会，和约订立了。冰一样的别西卜，深谋的蝇王，作为新的首领。尽管暗流纷繁，贵族们还是返回了各自的家园。
“但战争，耗尽了不多的出产，每一座大城都摇摇欲坠。那个时代，从飞叉到亲王，每个恶魔都在思考生路，而这一问题在别西卜尤其重大，尽管它兴建了无数乐园——只今皆为尘土。
“地狱的基岩——恶魔称它为‘面粉’。曾经，罪人的灵魂因此被一次次磨损。但是鞭打、熬煮，极刑已不能带来更多。内战证明了这点：旧时规制失效了。一种更高效的系统亟待创建，冰一样的别西卜很清楚，和约无法维持太久，如果地狱保持不变。
“是的，如果地狱想保持不变，就必须从头到尾地改变。办法显而易见：既然神明偏爱人类，而人又如此复杂、脆弱，如同羔羊，那么，为何牧者不能由恶魔巧饰？
“方法是，模仿整体人类生命周期的无限，在地狱里。万魔殿被重建，昔日的堡垒，作为这一理想的基岩，地狱的大城，如今惩罚的是，生活在地狱里延续，惩罚则是，生活在地狱里延续。罪人的灵魂被拆解，作为原料。人类的先祖诞生了——再一次——这次是在恶魔的坩埚里。亚当和夏娃被放养在精心仿制的人间，自茹毛饮血始，茫然向前。不过，这拟真的人间仅是为面粉而造的麦田。自那时起，时间又过了百万年，如今的地狱之底，呵，你已耳闻目见。
“哼哼，至于我，上了当，也被剥制为那城的基石。蝇王，思之渊薮，把集合切割，以冰冷的智慧，将概念的边界磨制为剃刀。它规制了暴力的一部分，嵌入那自傲的结构，但它同时也惧怕着，动荡的东西将难以掌握，于是将剩余的暴力封印于此。在那里，那座大城，哈哈，如果你能活着去到，你将看到作为和平之系统的一部分的‘战争’。”
神明说完，冷笑着，怒火渐增。充满此间的微小颗粒流动起来，像雨滴穿过云层落入地心那样，穿过周遭的结构。
警报响了，红暗的光线摇曳着，建筑内，微粒的狂躁已经超越了安全界限，像标枪，从它们的神明那里放射。
“向前走吧！不久，你就会见到蝇王的艺术，那个精心设计的人间。不过，在那之前，你要用黑夜的面纱去……巧饰容颜。”
“……
“春日销形，毁灭的威仪依然。看来命定在此处，摆脱……疑虑。”
米莉恩唱过，又按照祭司的传统行了礼，转身离去，留下不祥的星体捆缚原地。背后，应急大门层层关闭，阻挡那融化灵魂的枪流。
透过渐渐合拢的黑暗帷幕，传来死去的神的逐渐放肆的笑声：
“变转的恶魔，小心了！如今的东方群山，并不欢迎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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