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两颗火色的凶星燃烧着。初夏的视域星，抽象地悬挂在世界之顶。
斯坦尼亚广袤的森林下，旅行者身披碎乱的黑斗篷，面对着篝火，独坐在倒塌的树干上。火光在他脸上跳动，将黑衣映成枫糖的颜色。他一动不动，森林一动不动，夜空也一动不动，只有火苗时时不安地蹿行，以一己之力承担起异常静止的此刻本应有的全部运动。你也看着他，像我一样。
不，不同，他就是你。
你和我，我们，是很久很久的朋友了。
我曾告诉你一些事，还有些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巨树已然遮天，相较于不远处的石壁却如灌木，石壁岂不是更加高大吗？漆黑地耸立在夜里，毫无节制，毫无固定感，恍若欺近的噩梦之墙。夜与林与高崖，如远古的黑盒，保护着渴望回归虚无的海鱼，深藏在世界之夜的温暖子宫里。
但，不祥的双子星，仍贯穿层层密遮的叶障，直勾勾地盯着他——盯着你。
黑暗与视线之前，衣物在相反的力中被撕裂，丧失了意义，撕开处留下虚无的空窗，恰似心灵——一边是永恒黑暗的安全感，一边是细致入微的被窥探。
你，沉默的旅行者，突然感到左眼剧痛。有什么东西顶着眼球。起初你以为是离火太近，灼热难挨。但你感觉得到，疼痛是在你的内部固着起来的，像铁水转眼间凝结成尖锥。
他深重地咳嗽，咳出观念性淬火残留的蒸汽。
左耳深处、眼球背后，你之中的异物已然固化，牵动着右耳、脖颈和心脏。为了对抗异物，你的全部存在仿佛从全身收缩，集中在了这几个地方。
你惨叫一声，在天旋地转里仰望夜空，像十天十夜没睡觉的人，饱受神经症状的折磨。他用双手抓住头发。他的头发是干涸的颜色，沾满灰尘和枯叶。
伴着惨叫，异物的存在感陡然增强，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戳穿了你本质的薄幕——你摔落下去，它爬升至两倍于你的高度。
阵痛过去，他睁开右眼，死一般深地吸气、吐出……你吐掉嘴里的泥。你刚才从树桩上跌落了，趴倒在地。


他看着你生出的东西：自左眼抽出的黑色触手，此刻正蜿蜒升入半空，又在三分之一处旋回，就好像低头看你。光下的触手反射出漆黑的血色，大概其原本的颜色并非黑色，而是很深很深的红色。
恍惚间，其上出现了红眼睛，似是空间有限，眼睛是竖着排列的。生出了嘴巴，在右眼——或者说，下面的眼——之下。然后，它盯着你，开口了：
“【【】】……你很累了吗？”
你说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但是你能理解它之中的意思。看来这声音并没有物理性存在，而是接近直接作用于意识的什么。
“我想，如果你不总这样忽然钻出来，可能还没那么累。不过，也差不多习惯了就是。”他说。
确实如此，这次并不算严重。每个月，你都要体会比这次严重的全方位折磨。有时你想，如果仅仅是疼痛倒好忍受。问题是，那是包含精神与身体，甚至别的你不知道的什么的全方位折磨，就像应该在哪里的东西全都不可挽回地错位。然而，想到九个月一次的百倍于此的折磨，你对周期性和突发性忽然产生了病态的依恋。
不过，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当然，也许你并没有选择。从他跟随那些人，踏上通往恩人住所的路的时候开始，你都只是做着什么唯一的事而已。
也许，当那个瞬息预兆降临的时候，你应该摇摇头，驱走心中的异样感，吃掉煮好的腿肉。接着，紧追几步，跟上那些人，在天黑前赶往下一个村落。
但他没有。他逃走了，成为陡然清醒的梦游人。仿佛突然从舞台上跌落，回首，只看见一场荒谬绝伦、惨绝人寰的滑稽戏。你也曾在他们之中，但如今，你再也无法回到台上，即便台阶就在近处。
你的本质在拒绝。
太阳似乎格外迫近。他浑浑噩噩地走着，走出村子，走进铺满碎石子和沙土的荒野。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那个时候，没有谁发现谁这种关系。
沿途，你见到三个形体已经开始溃败的老人。他们趴在地上，抠着车辙印里并不存在的麦粒，完全没注意到你的经过。你听村里人说，他们有时甚至冒险去大道尽处的酒坊，捡运粮车掉下的颗粒，也因此，几次被穿盔甲的看守施以棍棒。大概，他们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死在酒坊看守的棍下。
你想象他们干瘪的身体倒在沙地上，灵魂飞上炎热的半空，变成三只花斑野鸡，什么时候被村里的人打落，进入酒坊总管的肚子，再次回到这座小村。
他快要死掉了。他知道，他不会饿死，也不会晒死，否则那三位老人早已死去。他会死去，原因和他们一样，因为从自己的位置上掉落，再也回不去生息的世界。他成为了无位置的人。即便你一度追随的那些人，或几乎成为此方皇帝的看守们，也在世间有一个正当位置。因此，他们比他更不容易死去，若不幸死去，死因也会比他正当得多。
你知道下个三岔路口就是你的死地。它那么远，你在真正走到它之前已经在因为饥饿和痛苦而不受控制的想象力中十二次以不同姿态倒下，十二次被不同的人群捡去，切碎，煮熟，被人念经，再象征性下葬。那个时候，谁都没有埋葬横死者的力气。
然而，脚底触到三岔路的瞬间，你看见了它。它只有一截细铁丝那么大，僵卧在狗尾巴草丛里，几乎死去。第一眼，你就确定它和你一样，也从某出荒诞剧中被偶然挤落，再无法回去。
你让它钻进你的耳朵。
那个下午，有了你的帮助，他们久久地坐在高地三岔路的枯槐下，成为了一个。
“你是谁呢？”脑中的声音问。
“总觉得，好像无关了似的。”他回答。
过去，他总看到人们说，好像死了一次似的。他以为那是一种修辞，直到今天，亲身感受着，好像过去的一切自某个节点开始都与自己无关了的事情，他才真的确信。并非遗忘，记忆的时间是连续的，未曾断开。闯进恩人的家门，混在人群里，挥棒……乡村法官宣判罪行，流口水……惊醒，逃走，遇见“它”。只不过，这些清晰的记忆已经与自己无关，无关到一点再次提起的动力也没有。
“原来如此。人有时候是这样的。”它说。
“你呢，又是谁？”他问。
“我？是被遗弃的东西。”
“我也是，总觉得，自己里面有什么被抛掉了似的。”
“嗯。”
低处，另一条很远的石子路上，他曾跟随的他们的脚步，踏起一阵干燥的沙尘，远远地向三里外的村子去了。那里，今天抓住一个放高利贷的人，听说是潜回来接年老的母亲出逃的，马上要处死。附近五个村子里还能走路的人都会去，要是去晚了，就一点油星都剩不下了。
“什么什么之类的，总之，谢谢你。”它说。
“不客气。”你说。
这个词是恩人教给你的。他讲，有人对你道谢的话，你就要这么回答。
“那么，你是什么呢？”它问。
“嗯，已经没有关系了，之前不是说过？”
“不是‘是谁’，而是，‘是什么’。”
“嗯？”
“他呢，她还是它，或者别的什么？”
“什么意思呢？”
“一个东西总要有在别处的称呼。倘若我在某处的故事里，就会是‘它’，你呢？”
它控制着你的右手，在地上写出话中的符号。
“……‘他’。如果有人问起，如果有人写到我。”
他慢慢地，在它的符号旁边，写下另一个符号。那写法，也是恩人教给你的。
“我们如何？”
“朋友，怎么样呢？”这次，你马上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从此我是你的一部分，你是我的一部分，不是比朋友更亲密？”
“那么，叫什么好呢？”
“亲友，怎么样？”
“不太好，但，就这么叫吧！”
“我也有点不喜欢，但，就这么叫吧！”
傍晚时分，在全新的世界里，你有了亲人。


她是你亲友的母亲，说起来，也算是你的母亲？现在，她是你们的仇人。
她的毒液，尽管稀释了万倍，扩散到你的小村的时候，仍在人心中筑起不可穿透的黑色高墙。从墙外看去荒唐的闹剧，在墙内的人们依然偱循如真理。不，远不是那样的。你宁可相信他们是真的信者。但，它的毒性并非令人相信，而是似乎能以相信的菌膜，唤起菌膜之下，人心内腐烂的什么。
你早已掉了出来，从那个舒适的、密不透风的木桶里。世界不可理解的混沌性，经它发酵，酿制成简单易懂的毒酒。任何人都可以喝下去，轻易地吸收饱含偏见的法则。他们，我们，应当感到轻松吧？无论被盛放进的是多么歪扭的桶子，世间的混沌性本身都被暂时避开了。只需要依赖着，如在梦中般行动就可以，没有焦虑，没有顾忌，没有怀疑——这是世上最具诱惑力的承诺。
她的恶的余波就足以毁灭你的家乡。并非可以重建的毁灭，而是剥夺掉世间位置的彻底毁灭，不如说是畸变、寄生和重塑。被毁灭的东西依然在其位置上，继续运行下去，终于可以重生。
但她的恶是另一个层面的东西，纯粹的恶魔层面，它从深渊中陡然探出触角，将被它缠住的东西整个拖离其位，拉进另一个世界。无论经过多久，属于原本轨道的东西都不可能再被创造出来了。那是从底层到顶层的扭曲，从每一个人心底到整个观念系统的再造，因此无所谓重建，本就没毁掉什么。
群山彼处，斯坦尼亚城散发出微弱的腐烂水果的甜香，在此方世界荡开，吸引着你和它，宛如决绝的烛火。
你的亲友，它在你之中时，你感到充实，仿佛重新成为圆满的自己。但只有它钻出你的时候，你才是你熟悉的那个自我。
“如果有人类能杀死母亲，那就是你。”
你也是为此生出的尖牙。
你很清楚。
你放弃了唯一的另外的路。
“我想，如果没有偶然从舞台上跌落，我们可能也不会这样看清那个恶的什么，并且向它复仇。究竟，也许复仇只是没有从它中分得什么？”
“……我，不能否定，也许是那样的，也许不是。但你，应该知道答案的吧？”
他知道答案。答案在他曾经历的全部之中，在他们一路走来的全部之中。
“答案早已在我们之中了。”
它说着，缩回了你之中。
它在微笑，你意识到了。


你仰望孤崖上盘踞着的建筑，黑色的建筑像通天塔断裂后残余的基座。姐姐的城堡近在咫尺。高处，灯火溶于夜色，每个窗口都晕出一圈圆融的暖光。
你该去见他们吗？
家族成员此刻都在里面吧？
你想象他们聚在城堡里。高高低低的鞋跟踩着深红色地毯。
正值午夜，宴会刚刚结束。苍白的女客们仍淹留在宴会厅一侧的沙发上，闲坐交谈，用矜持的眼光彼此打量。记得叫哈尔维吧，城堡的总管，此时大概与你姐姐在三层大厅，安排着接下来的活动。
嗓音低沉的男客，略松开褶边衬衣的领口，已然三五成群，移步书房，吞吐云雾。商港的风向，帝国的暴行，南方结社的动作和鳞爪之族的船队都在今夜的话题之列。
有没有人会讨论“那个”呢？发生在三山之隔的斯坦尼亚城的事情？
不，不会。不因为别的，仅仅因为“太接近”。你，我，我们，敢于表态的每一个主题都以“距离上的遥远”为必要条件。
你很容易恨抽象的东西，因为知道那恨子虚乌有，知道不会去复仇也不会被报复。但恨具体的、伤害你的人们？……
你不敢对抢走你食物的村长和他的儿子们发怒，不敢斥责酒坊的守卫，不敢站在害死恩人的大群之前。相反，你跟随他们的脚步，从中汲取虚假的力量感，在想象中成为他们的一员。因为他们“太接近”。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你已经摔落。你烧了酒坊，把毒掺在剩余的粮食里，拉回村子……你亲手毁掉了它，在恶魔把它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前。可你还是不敢看死掉的人。傍晚，你走过再无灯光亮起的村子。你离开了那里，手中握着最后一点粮食。它们干瘪的颗粒从你指间滴落。
茶点是粗粮色的饼干，中央点缀着圆润的血珠，静置于层层叠叠的架上。精美的点心架，隐然模仿城堡的轮廓制成。
他们会帮你。她会帮你。城堡乐意接待痛苦的旅人，在下一个启程前慷慨地赠予安眠。
但你不能去。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身体里的东西此刻推着他去追逐仇敌。只要……就算残破不堪，皮肤皱缩，骨骼从肋间刺出，你也会一直走下去，宛如被寄生的虫渴求着水中之死。
无底的、清澈的死。
你是行走的海鱼，海会淹没你的身体，但陆地，让你干涸。
梦中，温暖的、蠕动的海在尽头等你。
他眯起眼睛，数着亮灯的窗口。每一个都如光的隧洞，通向黑夜之外的不知名故事。它们被城堡卫护着，在暴风雪夜的暖帐中开枝散叶。
寻觅一圈，你的目光停在三层的第四个窗口。一个瘦削的身影站在那里。不知怎么，你好像能觉到它的心情，尽管什么都看不清。你知道那是落寞。不过，在这个言笑的时间，何人，又为何事，竟选择独立窗畔呢？
不多时，人影后面，一个女人的轮廓出现了。她比前面的影高大，似乎拿了件衣物披在前人肩上。
它们大概在吵架吧。前面的人摆手让后面的离开。后面的人在背后给了它一个安慰的拥抱，然而被甩开，撇在窗前，孤零零的。她叹了口气，追上去，紧随前人之后消失在窗的边缘。
剪影的戏剧结束了，留下不再闪烁的灯光。但你还看着那里，久久地，期待着什么。
然而，期待什么呢？……


小提琴的乐声仿佛响起。浪漫的曲子，幽幽旋回，萦绕在黑林里。
你知道你该离开了，否则你会被看见，或者，在黎明中消失。你起身，最后望了一眼你姐姐的城堡。在那里，与你无关的故事仍在进行，仍要长久地进行下去。
你静耳细听。亲友已不再说话。你不知小提琴响在现实还是梦中，响在哪个现实或哪次梦中。这是它赠给你的礼物，让你偶尔能听见观念之物的呼吸和低语。
你好像发着高烧。眼前的景物如常，却被意识为浑然如一的无法辨别的巨物，倏然靠近又远离。你想喝点什么，也许，至少不是酒……应该不是？
深呼吸，擦去清醒梦留在眼角的露珠。你迈开脚步，跨过树根，义无反顾地走进深林。
在你头顶，星仍欺近着大地的裸体，仿佛要把一切一切收归眼底。
那个你素未谋面的人，也许与神明只隔一线吧？但，你会去找她，你不得不找她。去吧，去死，这是生存叮嘱他的……
千千姬，环抱世界的千千姬，今夜，也在群山外支颐，她看顾一切，也看顾你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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