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莫泽桌上的蟠螭灯今夜依旧转着，只是没有灯芯，是城市里唯一一盏，不与星辰喧宾夺主的灯。
“无光之蟠螭即为新月夜之月。”
现在的他终于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侧头莞尔抱着膝上的一个黑底镶描金菊花镀蓝海潮的食匣，匣子体积很大，横跨工作椅的把手之间，在他腿上形成一道漆黑的桎梏，将他禁锢于新月的黑幕之下。他扭转了桌上八音盒的发条，尔后在那悠然的清脆之间轻抚着盒子，金丝与珠宝编成的笼子样的手镯在匣子上极不情愿地刮蹭发出呲啦啦的响声，他不禁感叹那朝夕相处的三颗头颅的大小，往常从未留意，拿到手上时才发觉是如此沉重的三颗首级。
“至少在一切都了结之前……”他把黑匣放在桌上，从椅子上费力地扶腰起身，显得十分疲惫，分明是正值壮年的黑龙，此刻的举止却像一个年迈的老人，“换回那家伙的身体吧，好歹也是陪了我那么长时间的……安托因？安托因在哪呐？”
于是从黑影中，迅速卷来一阵暗蓝色的风，悄无声息地单膝下跪在莫泽面前。“起来吧，”莫泽将一只手撑在木匣上，那黑影便听命，乘着窗外细琐的星光，才终于得以看清他一米九以上的傲人身姿，一对大而结实的蝙蝠翼附于身后，猩红色的瞳，浑身的鳞片随着起伏的胸口徐徐攒动。莫泽的嘴角微微上扬，点亮一支烟，呼一口气说道：“应该说不愧是德拉的嫡系弟子么？能把气息抹除得……”“多余的夸奖是没有必要的，首领，”安托因无礼地打断莫泽的言辞，“我所侍奉的人不是您，您也无需对我如此客套。”
“哼，敢同我这样说话的也只有你了，我可得告诫你别太得意，”莫泽将一席烟灰掸进手边的碎瓷烟灰缸内，不屑地回答道，“你应该知道，我不追究你在说服且保护安佐一事上的失职，已属额外开恩。”“好歹我也努力学了布谷鸟的叫声，恕在下的无礼，但即便是您也未必能够改变那位先生的命运，”安托因则不紧不慢地撤手驱散迎面而来的浑浊的青烟，“只有下一任的首领才能左右这一任的命运，这一地带的传说不都是这样写的么？更别说是一向相信命运的您，应该了解得比我更透彻。”“哼，口气真够大的……”莫泽将燃尽的烟头捻入烟草堆砌的坟墓中央，像小小的石中剑一样屹立在瓷缸之间，“所以，想必你也做好接受命运的准备了吧？”
“老实说……”安托因叹了口气，耸耸肩，刻意躲闪莫泽的视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值得我为之搏命。倒不如说，如果真是注定的，那我也只能坦然接受，毕竟就连违抗也会被算进命运，不是么？”“确实如阿瑟斯所说的，思考得比一般人更透彻些，”莫泽拍了拍安托因结实的臂膀，垂下眼眸浅笑道，“那么，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安托因。顺便告诉卫兵长，一切准备就绪。”“遵命，首领。”
当安托因将要踏出门外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发问：“只是有一点我始终想不通，首领，为何您当初如此执着于将他的父亲逼向绝境呢？”“嘘……”莫泽将食指抵在双唇，侧眼回馈安托因的红瞳，什么也不说。“失礼了，在下告辞。”安托因迅速地鞠了一躬，在八音盒的最后一拍静默之前，转身徜徉而去。
“现在的孩子真是好奇心旺盛啊……虽然也不是坏事，不过为了让铲除我而不惜赔了性命，你也是够拼的，”莫泽在匣子上贴上三个名片，随后将其束之高阁，在那匣子旁边，还躺着许许多多搣进阴影的、被命名的盒子——无一不是曾经威慑八方的富豪、官员，其中还有一只显眼的红色木盒，他举起温存的黄瞳看着那盒子笑道，“但你只知你父亲是被我所杀，却不知一厢情愿只会把自己的家人推入深渊，如此愚笨，也怪不得前首领不认你这儿子了。”
“不过这也都是命运的安排罢了。”
他提起那盏昏暗的蟠螭灯，小心翼翼地拢住几只萤火虫装进灯芯，尔后挂在木橱下发紫的青竹梢头，摇曳之间一串串风铃似的竹花悄无声息地在花泥上方起了一层白霜。
“富豪们总以为赌博只要有足够的资金就能做常胜将军，可事实上，即使是第一首富也会有一败涂地的风险，对于自己的能力太过自信，往往是走向毁灭的起始，”莫泽拉起橱门，披上象征地位的黑皮描金鸾裘衣，冗长的袖口吞没手镯，衣袋里两颗骰子碰撞出温闷的响。他把一把旧式柯尔特别在腰间，背对逐渐被乌云掩盖的星光，在一片漆黑中两颗澄黄圆亮的眼眸同嘴边的烟一同炯炯燃烧：“因为概率永远不等于机遇。”
紫檀的八棱蟠螭灯在莫泽渐行渐远的身后凭空地转，每扇透着荧光的面都是一幅别样的光景。一换，在那扑朔忽闪的缝隙间，映出一双针芒似的虎瞳，穿过这对瞳，警署的一切被展露无遗。
“长……长官，您是说我们现在就要讨伐？可是那些死去的弟兄们还没有全部安葬完，家属也都……”那双虎瞳的持有者正试图与面前的长官交流，但这是他第一次提出反对意见，虽紧随其后，声音却细小得几乎听不清。“你想说什么，”狄瑞克边走边核对各个监狱内犯人的资料，尔后一路走到牢房尽头的处刑室，拉开铁门，打开灯挪开处刑台下的地板，“你想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能不能等安置完所有弟兄，换个日子再行动？”
“不，没有时间去悼念他们，只能怪自己实力太弱，”狄瑞克的语气虽没有半点责怪，却十分严肃、冷酷如冰，脚步匆匆，“况且今夜是新月，还是昙花盛开的大好日子，作为突袭再好不过，我们为了这一天一直奋斗至今，可不能就此荒废啊，”狄瑞克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把灯转交给下属，将手指摁在了地板的玻璃屏上，“你去整合警署内剩余武装势力的一半做最后的准备。好了……”当他站起身，正对的墙壁突然缓缓打开，一个电梯呈现于面前，他握紧口袋中的萤火虫徽章，“仅此一次，让我见识见识‘齿轮署’足以敌国的战斗力吧。”
在这一地区曾流行过如此一个传说，对于此处的黑帮集团而言，敌国容易，除警却难，原因正是因为这个叫做“齿轮署”的地下武装势力——世世代代埋藏于警局地下，只直接听命于警长，不被其他人所用的杀戮机器们。他们虽然都是活人，却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死亡的概念，更不知恐惧为何物，在暗处与地方黑恶势力抗争。并且当他们出动时，整个地区的局势将会有极大的变化，就像齿轮一样碾碎、推动整个地区历史的发展，并且左右每个人的命运。以其强大的蝴蝶效应，就连军方也对其无可奈何，只得作为上层机关的秘密保守，因此被称为齿轮署。
“你在这等了多久？”当他下降到最后一层，打开电梯门，从黑影中缓缓走出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一身素黑，腰间别着十二个刀鞘。他摘下帽子，身后的九条蛇尾徐徐从阴影中蜿蜒而出，同毛发一同静谧地闪烁安详的白光。“刚到，只不过没想到你也正好来了，”他一步迈上前，侧手拂过狄瑞克的脸颊，尔后轻挑起他的下巴，笑里藏刀地舔了一圈乌黑的嘴唇，“看来我们两个的波长很吻合啊，你说是不是？”
“骚狐狸……”狄瑞克唾弃地甩开他的手，那狐狸便浅笑着戴上帽子，狄瑞克随即伸手向后的开关一拍，刹那间，整个地下的灯尽数开启，突如其来的煞白险些让他犯起眩晕，他后退两步，闭起眼摇摇头，尔后将双瞳对焦向阶梯下清一色的迷彩服。“他们什么时候排队的，”他问道。“有一会儿了，”白狐回道，“你动作太慢。”“……”
“这还真是少见的大场面啊，”狄瑞克揣出兜里的萤火虫徽章，别在胸口感叹道，轻咳两声，回音徘徊在整个密闭的透不过气的空间四处碰撞——这异样的安静让他实在不觉得自己将要和“活人”说话，“算了，开始吧。”
就像毕业时全年级最优异的学生要站上领奖台演讲一样，狄瑞克向前迈了一步，故意低下声，铿锵地开始了他的演讲：“个人英雄主义从来不是我们所提倡的，每个人都是世界的齿轮之一，只不过是大小关系而已。但是，我们所被赋予的使命，是监管且修理这些齿轮，所以，我的同志们，”他刻意顿了顿，瞥了眼身旁白狐三角形的耳翼，浅浅一笑，“是时候把手中的枪当作扳手，去修复那些已经腐朽的齿轮了！”
“那么，按照原计划出发！”狄瑞克举起手，向正前方一挥，那军队后面的大门便随之开启。
“是！长官！”原本死寂如灰的军队突然冷不丁地爆发出极有力的呐喊，随之一齐向后转，踏踏地扬尘仆仆而去，没入黑夜之下，场面异常震撼。
“那么我也告辞了，”白狐抛下这一句，瞬间抹去气息，待狄瑞克察觉时，人已不知往何处去了。
……
“兵分两路，大部队驻守总部，其余人员随我护送首领前往避难所，”与此同时，莫泽的第三把手正慌乱地安排着，一手持电话一手持传话器，胳膊下还夹着一张地图，“可恶，那帮子死条子怎么会出其不意地就，”他忽然想起什么，立刻收声，一抹额头上的汗回过头腆着脸笑着向莫泽安慰道，“老大莫要惊慌，在下一定拼死护送您的安全，只要您还在，那不管整个地下世界被蹂躏成怎么样都能恢复，我们所有人都如此坚信着的。”然而莫泽却只是坐在铁王座上，双手抚琴，脉脉然弹唱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他的神情依旧安详——他知道那厮葫芦里卖的药，却也坦然，慈祥的神色如同大雄宝殿里供奉的如来佛，笑看座下乱成马蜂窝的一团，嘈杂进到耳里却如许多落水的曼陀罗华一样平静、祥和。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突然那第三把手对电话声嘶力竭地大喊道，破音的公鸭嗓如同指甲刮黑板般尖利，莫泽的脸上因此起了一丝涟漪，眉头一蹙，但待那厮回过头来看时，却又回到原先沉静的模样。“不仅二线的备用居所被条子查封看守，连三线的都遭殃了，地道都被封死，这大家伙们实在没法子了啊！”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的绝望的声音，将那三把手的表情扭得十分微妙，甚至可笑。
“哼，没想到吧，当初名义上为了移动流浪汉而搜查全城的空屋，实际上是为了查封所有可能被作为你安身之处的住所，人口普查也是为此，”狄瑞克带领的小队在远处的小巷中观察科尔帕洛斯街的第0号建筑，他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嘴角微微上扬，抬眼望了远处烟雾下的隐隐星辉，戏谑地说道，“接下来就是我最喜欢的瓮中捉鳖的环节，还是个大黑赑屃。”他转头顿了顿，向身后的手下问道：“总部那边怎么样了？”此时从手下手中的电话里冷不丁窜出一阵笑声：“哟，现在才打电话过来问情况，可是会偷懒哦？”
“听你这么说，我大概就放心了，”狄瑞克笑道。“你也别太轻松了，你的齿轮署可也没想象中那么厉害，嘿哈！小家伙，想陪我玩玩吗？”对方玩笑似的语气中多了一缕可怖。“无碍，”狄瑞克收起笑容，复又颔首，垂下眼帘，回答道，“他们生就为此，就像昙花一样，有那么一晚的绽放就足矣。”
“真是冰冷的男人，”白狐掐断电话，将手中的匕首塞回嘴里，以脚跟为轴心转着环顾了一圈，尔后俯下身，抬起一双猩红的眼，向着将自己包围的敌方阴冷地一笑道，“从谁开始比较好呢？”
“别怕！他只有一个人，我们一起……”围住的军队中的一人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咕隆冬一声，头已落地，白狐舔了舔尾巴上浸血的刀刃，沉下声音喃喃了句：“话多。”
“怎么会……这攻击方式，九尾，轮煞殿的首领……骗人的吧，疯了，那家伙绝对疯了，这怎么扛得过去啊！”忽一人大呼，众人瞬间向后退了一步，神色无不惊恐，而那白狐却依旧玩笑似的说道：“就只有这点程度吗？我开始后悔当初没吞并了你们这片地区了哦，”他舔了圈嘴唇，侧头，端倪，颔首，微眯眼，咯咯的笑声中透着股素黑的杀气，“你们不上，那我就不客气了。顺便叫我轮寂吧，因为这将是你们活着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个名字。”
……
在万般无奈之下，第三把手和莫泽只得带着一路小队通过地道前往那老宅。然而就在他们逐渐逼近住所时，头顶上方的窨井盖突然掀开，随之一波扫射加烟雾弹，在一番波折之后，终于只剩下气喘吁吁的第三把手，和其身后的莫泽，竹花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定在他的脊背，令人发怵。
待到最后一个窨井时，第三把手扶住墙，突然停下来，他手中瑟瑟发抖的拳将其犹豫全部宣之于表。莫泽有所预感，于是哼笑一声，问道：“怎么？你现在想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然后以我的名义和他们调解了？”莫泽不紧不慢地给手枪上了膛，就在那第三把手转身的瞬间抵在他的胸口，“可惜，你的犹豫让你错过了机会。”
“不……不首领，我怎么敢……”可还没等他说完，突然一声枪鸣，胸口上就开了个血洞，猩红色的鲜血向外汩汩喷发。他下意识捂住胸口，面部因痛苦而扭作十分滑稽的一团，后退两步潸然倒地：“咕啊！首……首领？首领！”
“如果把地下交给你，那就真的算完了，况且我苦心孤诣安排的棋局，我可不想现在被你毁了，”莫泽用手罩住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凌然地往那人的脖子上补了一枪，尔后将袅袅青烟吹向怒睁于自己的双瞳，跨过尸身时又停了下来，侧过头抛下最后一句话，“顺便说一句，我之所以让你只做到三把手也是因为你的犹豫。”
莫泽自知前方即是死亡，但却只是叹口气，并不畏惧，因为这是他一早便知道的事实，就像到了春天竹笋一定会发芽。伴随莫泽出生的许多天赋中，有那么一项与众不同的——赌运。比直觉更强大的这一天赋，让他鲜少在赌博上输过，即便再小的胜率在他手中也能被增至100%。滑稽的是，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因为过度依赖于这强大的赌运，而被操控了命运。这命运就像一根平地升起的青竹，直冲云霄，从不生旁支。他也曾试过违逆这种赌运，但不论如何奋斗，结局都会变成一样。命运从未让他真正地输过，却也没能让他完美地赢过。
于是在这漫长的道路上，他领悟了一个道理：“人类即是命运的囚徒，而所谓的勇士，即是与命运抗争，即便无法冲破牢笼，也能将死亡作为选项，将其悲惨的命运化作最高礼赞的人。”是的，他决心做这样的“勇士”，就算无法扭曲命运，也要将一切作为自己的选择的勇士。
是的，就算是竹子，也是自己选择开花凋零的。
他从地板下方爬起，却发现客厅中早已满员。狄瑞克坐在正对自己的沙发上，手心捧着一盏红茶，轻轻晃悠杯中的茶水，捻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若是不看那四周的武装警察，这气氛简直祥和得如同一场梦游仙境里的茶会。
“我还没到，哎呀，就那么多人了，”莫泽掸掸身上的灰，手伸进衣袋想摸出打火机时，却不想已经被红外对准，便不敢再动。他笑了笑：“别这么紧张，都到这时候了，连根烟都不给抽吗？”“吸烟有害健康，莫泽先生，”狄瑞克平静地回答道，胸口的萤火虫徽章不知何时消失了，只见他在莫泽前方沏上一杯茶，“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可笑么？”莫泽便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吹去表面的热气，抿了一口，“正山小种？”“直觉不错，”狄瑞克答道，挑眼瞥向对面的敌人，依旧是浅笑着，一只手却已在口袋里给枪上了膛。“我那烦人的赌运而已。别这么着急杀我，”莫泽放下茶杯，“你不想来个标志性的一对一决斗么？就像西部牛仔一样。”
“时代变了，那是绅士做的事，”狄瑞克虽如此说，却放下了手中的枪，耸耸肩，像面见老友一般开玩笑道，“可惜我不是。”“我猜你有很多话想问我，”莫泽直接向他发问，倒像是角色反串了一样，仿佛狄瑞克是那个讨债的弗兰奇。“如果想采用迂回战术的话，”狄瑞克环顾了下四周，给自己的杯子中又满上，“这里的人都是我的至信，屋子里也确实没有什么机关，你也已经没有退路了。哈，你瞧，我说了一堆废话，不过确实，我有些话要问你。”
“警官……狄瑞克吧，你说的没错，确实没有机关，但是你可别忘了，就算你今天杀了我，我还是这个房子的主人！”莫泽突然一转声线，顷刻间从兜里揣出两颗骰子掷于地上，随之轰隆一声，一阵烟雾弥散开来。“这烟……有毒！”狄瑞克警觉地盖住口鼻，可所有的下属却接连倒下，再看莫泽，撤下厚重的皮裘，一路向走廊深处奔去，抬腿往地上猛踩一脚，木板随之开启，形成一暗道，还未等狄瑞克开枪，莫泽便消失在其中。“嘁……麻烦，”狄瑞克不满地唾弃道，立刻拔腿追上，握紧手枪跟随莫泽一路狂奔。
如此你追我赶十数分钟后，随之映入狄瑞克眼帘的，是一座没有任何侦测器可能侦测到的——地下墓穴。墓穴虽然被烛火照得辉煌，内部却散发着一股恼人的霉味，暗渠在狄瑞克的脚边潺潺流动，却看不见流向何处。
莫泽站在一排陈列的大理石棺之前，似乎是被逼到绝境。
“哈……哈啊，呼……”狄瑞克喘着粗气，手中的枪头却一直对准莫泽的眉心一动不动，“老家伙，你挺着个大肚子，跑的还真不慢哈。”“你过奖了，”莫泽从口袋中拿出打火机与烟，点燃，随即拔出枪对准狄瑞克，哼笑道，“现在呢？是不是可以做绅士了？”“你还真是悠闲，早早让我抓了不就好了吗？”狄瑞克反问道。“这可不行，”莫泽将一股青烟吹向狄瑞克，“你的属下可不准我吸烟。”
“那我也不浪费时间了，说！你杀安佐，和我爸的理由是什么？！”狄瑞克的回声震荡于墓穴之中。“我虽为黑帮之首，但如果所有人都极力反对，我也不能逆流而上。安佐泄露黑帮机密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几乎回回都有他的份，我已经尽力了，但不铲除他于大计无益，”莫泽严肃地回道，“况且你可知道我给安佐留了条生路，那管口水是让他注射了好投奔到我这边的啊！你呢？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把活下去的希望给了你！因此杀死他的不是我，是你！是他对你的一片痴心！”他的情绪很激动，身边的棺材都随他的声线颤抖。
“如果我不杀他，你知道下场是什么么？你觉得不会有人利用他来问你的情况？还是说你觉得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心慈手软还付钱？而至于你的父亲，呵，欠债还钱，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么？”莫泽撤下手枪，摊开手，无奈地耸耸肩，上扬的嘴角仿佛在讽刺狄瑞克的无知。“你这混蛋……！”狄瑞克的声线因激动而颤抖，但还是努力抑制住了这份不成熟的冲动，他的臂膀随之微微一颤，但依旧没有松懈，警觉地竖起双耳聆听风中一切莫泽以外的声音。而莫泽却像是十分轻松一般，手扶住石棺，把枪放在石棺上，随后挨个走动、抚摸。“你知道这些棺材里都是什么么？”他问道。“他这是有援军？还是说只是一个空城计……”狄瑞克的思路却明显不与他同步。但这没关系，莫泽理解他眼中透露的警觉，因为他也曾以同样的目光、同样的动作面对前任首领——因而他自问自答道：“是历代的救世主，黑道的救世主，你以为就你们需要救世主，恶人不需要？”
狄瑞克眉头一蹙，针芒似的眼光犀利地凝在莫泽的脸庞：“你在说什么？”“如果我死了，这个地区的黑道就像没头苍蝇一样，你有没有想过，这会让现在的局面更遭，不是么？”莫泽徘徊到一处亮光下停住脚步，在那倒扣的威士忌酒杯似的光束下，他的脸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稣般散发金光，“谁来成为第二个救世主，或者说，你可以逮捕所有你所认为的‘恶人’？”
“真是冠冕堂皇的废话哲理呢，你就是如此说服自己的下属吗？明明只是一个肮脏的杀人犯，”狄瑞克尬笑着反问一句，但他的思绪确实开始被打断，于是咽下一口口水，当他再次听见空气中不详的上膛声时，立刻又将枪口对准其眉心。“……”不知为何，狄瑞克的气息有些不稳，屏气凝神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心理战而已，手微微有些颤抖，一滴汗顺着他脸颊的鬓毛缓缓下落，悬于下巴，滴落在虎口，他又咽了口口水。
“回答不出来？还是说……”莫泽缓缓接近狄瑞克，看到狄瑞克下意识后退的一步，他有些忍俊不禁，“我说到点子上了？”
在这一瞬间，空气静得只能听清天顶的水滴落入川流的声音，分明只是须臾几秒，对狄瑞克而言却好似过了大半个世纪。良久，他狠咬一记颤巍的下唇，目光变得坚定，正面迎向莫泽回答道：“我相信你说的话，但这与我所做的没有半点关系。不如说，不管我怎么做，混乱都是一直在的，”他边说边将枪缓缓下移，“短暂的平衡就是在无尽的混乱中产生的，不是么？我所需要做的只是把这短暂的平衡维持得长一点，至于之后的事……”
“彭！”
“再说，也不迟吧？”
冷不丁的一抔鲜血横空飞溅于四周的石墙，狄瑞克收起枪，头也不回地背过身去，将双爪插于口袋内，一步步走向出口。他并非不痛恨莫泽，他杀了自己的生父，自己的爱人，贩卖毒品，将他撕成碎片犹不足以慰藉自己的满腔愤懑——但是，比起杀了他，把他逐步转化为自己的傀儡要来的更有意思。“你的后半生，就在轮椅上做我瓮里养的鳖吧，”他如此说道。在他发射的最后一颗子弹中有萤火虫徽章尾部的绿宝石——那委实不是什么绿宝石，而是警署世世代代传承用于控制心智的瘾毒。他的耳畔传来莫泽的哀嚎，却充耳不闻，只是浅笑着，逐步迈上楼梯。
然而就在他以为一切妥当时，忽闻枪上膛，待他一个转身反应过来，一颗子弹飞速擦过他的耳翼，正中他脑袋旁的石墙。他下意识拔出枪，还未晃过神身体已经先于大脑行动，子弹正中莫泽大汗淋漓的脑门，几乎在一瞬间终结了他的性命——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抱歉……你的安稳人生，终究还是被我毁了。”
当那黑龙的后背轰然着地时，恍惚间他听见头上方传来这轻柔的一句。看着那头顶和大腿冒出白烟，涌出的鲜血覆盖黑龙乌亮的鳞片，他的目光凝结在莫泽不知为何上扬的嘴角上。下移、侧目，他看见藏在莫泽袖口的、两串金笼手镯不知何时已被摔得粉碎。他顺着自己的气，提心吊胆地缓缓接近莫泽的尸身，耳翼流下的血淌过他的太阳穴一路悬在下巴上，滴落在莫泽象征地位的素黑描金鸾袍，被吞没于绵绸之间。他发觉一缕清光泄在那张脸庞，显得无比安详，就如同已经去世许久。
“叮——！”
良久后，耳边仿佛闪过一声八音盒迟哑的尾音，狄瑞克才恍然醒过神，转过身，呆滞地看向冰冷的天花板，将两爪插于口袋，摇摇头，走向了出口……
他担着肩膀上的下属沉重地走出大门，对于下属的疑问只是轻轻道了句：“死了。”便不做他答。临行前又回头看了眼那空挡的建筑，穿堂风呼啸而过，令这夜幕下的房屋显得格外冷清、孱弱、摇摇欲坠。
屋子对于主人是没有感情的，不像猫狗。即便莫泽去了，他的房间却也一切如旧。挂壁的钟依旧滴答地响，空灵的咣咣声敲响午夜的流逝。只是压弯竹子枝头的那盏蟠螭灯中飞出一只扑朔的小萤火虫，歇在风铃状的竹花蕊上。忽然一阵寒风拂过，蟠螭灯的骨架划拉一声崩裂，随着那许多摇曳的、米白的花朵，僵直地砸落于死竹的花泥，盛于一片斑驳的竹叶之上，永远安息于绵软的土壤之间。须臾，无数的萤火虫从其中粼然飞起，随着那从花蕊上起飞的小萤火虫组成一道莹绿的银河消失于天际，那蟠螭灯便再次将主角归还给了乌云消散后闪烁的星。
西去的萤火虫振翅的声音如同一连串摩斯密码，是莫泽前往天际前最后一次回顾那地面时所留下的讯息：“他能结束这场荒诞的轮回么？”他看见狄瑞克回头时抬起的眼眸时，或许会如此想到，“他能把这个毛骨悚然的命运引向希望么……”
“不，这样就好，祝福你，孩子。”

伪谢幕
正当狄瑞克率领小部队离那莫泽的屋子渐远时，突然从小巷里窜出许多野队，个个披甲持枪，枪口直指狄瑞克等人。狄瑞克自知不是自己人，但当他的眼睛汇聚到那些士兵胸口上的徽章时，仍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政府军？”
“局长好雅兴，这么晚了来此处扰民，”军队之间突然开出一条路，一个身着燕尾服、带着卷假发的人徐徐走出，他的右手捧着一本书，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正义凛然却从袖口透着两股阴风。
“法官？”待那人走到亮光下，狄瑞克方才认出那人，吃惊得下巴都快拖到地上。然而还没等他多说一句，周围的士兵迅速包围过来，一记反扣就将这位警官反锁在地。“唔！你凭什么抓我，我是为人民办事的！”他挣扎到，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形势，完全由身体自主发言。
可那法官只是阴笑两声，蹲下抬起狄瑞克的下巴回答道：“就是因为你太多管闲事，所以我才容不下你，”随后起身，在一片昏暗的小巷中对周围的士兵厉声下令，“全员听令！警长狄瑞克，以寻衅滋事罪，扰民罪，故意杀人罪，立刻押解入狱，择日审判！”“我是无罪的！”狄瑞克大声呼喊道，浑身却被绑得僵死，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你们没有权力抓我，我是无罪的——！”
寂夜的寒风将狄瑞克的声音如同四散的蒲公英般挂去天际，只留下几处摇曳的灯火与紧闭窗门的人家。还有巷角一处被遗弃的昙花，随着黑泥横泄于地，渐黑残破的花瓣与周边枯黄的叶无助地零落，似在无言地哭诉自己的不幸——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
一转眼到了开庭的时间，在空阔肃穆的大厅中，满座的陪审团都是法官请来的人。狄瑞克穿着囚服坐在被告人冰凉的木椅上，他的身边现在已经剩下一直陪伴自己的几个下属，整个齿轮署据言都已在大战之后被偷袭的政府军以剿灭余党的名义杀了个干净——就连狄瑞克自己都岌岌可危，更别说没有国籍和身份的傀儡，不下令就不会反抗，连尸体都全部堆砌在乱葬岗被蛆虫吞食。他的双眼落在法官头顶上方一盏夺目的聚光灯上，照得法官的影子格外黝黑深邃。眼光落在“克己奉公”的锦旗上闪烁着镀金边的光辉时，他不禁冷笑一下。他的耳边传来许多罪名，譬如私自用军、不上报或虚报佣兵、蓄意杀人、寻衅滋事、私自与其他势力结盟，还有许多虚的，贪污受贿、逃税等……桩桩条条几乎都是死罪。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低声喃喃道，生死他都可以不在意，唯独一个问题，这些日子一直梗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我花了那么多年，原以为铲除了最大的黑暗，却不知道真正的黑暗隐匿于光明里面……是我太天真了，我太天真了啊！”他感叹着，咬紧下唇，双手微颤，侧头转向左右的下属，满怀歉意地说道，“对不起，诸位，是我的天真连累了你们……对不起……”
“警长这么说就是折煞我们了，”左右纷纷答道。“就是啊！明明是那法官受贿贪污，现在却全部怪到我们身上，还把功劳一并抢去，明明都是他的错，警长别介……”狄瑞克举起手，示意他们不用再说下去了，只是叹了口气，颔首微笑道：“还好有你们在，唉……我真的，啧，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啊！”
话音刚落，突然从远处一阵玻璃碎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一片嘈杂和惨叫，顷刻法庭的大门被猛然踹开，其中背着光出现一头通身湛蓝的巨龙，一手持刀一手持枪，殷红的双眸徐徐扫视着被告人席位上被拷着手铐的囚犯。“找到了……”他把刀含进嘴，侧手开枪打死接近的一个警察，换弹，朝那法官席开了两枪，那法官应声瞬间爬进审判桌下瑟瑟发抖，捂住嘴不敢出声。安托因将枪撤手一扔，随后展开硕大的蝙蝠翼，一个俯冲掠走正看向自己的狄瑞克。
“别问那么多，快抓紧我，你只要记着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主人就行，”他单臂扣紧狄瑞克的身体不让他挣扎，踩住墙一蹬便窜上法庭高处的玻璃窗，举起武士刀大喝一声，一刀将那玻璃劈成两半。仅仅数秒，还未等警卫拔枪，众人便只能抱头痴痴地目睹他徜徉于天际的身影。
良久，大约感到外边都安静下来了，法官慢慢爬出桌底，扶稳头上的假发，一点点攀上木椅上下达命令：“来人！迅速给我把他捉拿……”可还没等他说完，只听得一声闷响，从法官的脖子上乍然开出一个血洞，那法官还没等挣扎，便倾然倒地。“辛苦您了，法官，”于是从木椅后面走出卫兵长的身影，一脚踹开法官的尸身，正了正衣领，遂铁着脸对当庭的所有下属说道，“贼匪盗人，于混乱之中刺杀法官，所有人听我号令，将剩余人犯全部扣押，静待上头命令！”
“是！”
……
待安托因降落到河岸旁的草地上，徐徐放下狄瑞克，收起双翼，撤手拔刀一瞬斩断他的手铐、脚链，颔首单膝下跪。正当他准备将剑收回鞘内，狄瑞克一把夺去，反身从侧面将刀刃抵于安托因的脖颈，气喘吁吁地怒睁向面前突然停止不动的蓝龙。“您要如何处置在下都没关系，”安托因冷静地回答道，“我所服从的对象只有您一个人而已，恕在下无法解救所有人，但请您放心，此刻法庭内应已乱作一团，卫兵长是我们的人，您的属下不会立刻被处决……”
“安托因你就少说两句吧，”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狄瑞克才恍然发觉轮寂已不知何时站在自己的身后，倚在墙上玩弄手中的匕首，令人发怵的假笑堆砌于脸上，“都是要做黑帮首领的人了，还这么冲动，明明在对抗莫泽的事情上表现得那么成熟……”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首领？”狄瑞克微蹙眉，侧耳问道。
“安托因你还没告诉他啊，也难怪，诶呀那只能我这只柔弱的小狐狸来扮演这个坏蛋的角色咯，”轮寂收起刀，拖着身后长长的尾巴，一步步接近狄瑞克的身体，尔后伸出手指往他的长牙上戳两下，嘟起嘴字字铿锵地说道，“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你就要成为这一地区黑道的首领啦！”
“你在开什么……”狄瑞克后退一步，却被轮寂的白尾拦腰捆住，挡住去路。“我没在开玩笑，你也明白所谓‘正义的一方’的混乱吧？也该对虚假的正义失望了吧？在任何地方，没有权力，就像被捆住的任人宰割的猪。当然你现在归降于我也没关系，毕竟我比你老道——到时候，这里会死多少人，连你的性命，”轮寂的声线突然变得极低，仿佛在威胁，他反握住刀柄，将钝头抵在狄瑞克的下巴上，从那猩红色的蛇瞳中，狄瑞克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头颅被刀刃贯穿的样子，那冰冷的蛇尾更是让他无法动弹，“就都不是你说了算了，懂吗？”
汗滴顺着狄瑞克的脸颊滑落，他依旧愤愤不平：“你这老奸巨猾的家伙，不仅临阵脱逃，而且把我们的交易记录给法官的也是你吧？还真做的出来啊你，就不怕那法官也把你拖下水吗？！”他奋力挣脱出一条手臂，握拳猛击向轮寂的脸。
“别这么说，如果我不这么做那被烹的狗就会是我，”轮寂后退一步，侧头微微一笑，用另一条尾巴挡住狄瑞克的拳头，“与其精疲力竭的时候和你的那堆战斗机器作对，还是封了那个法官的口更方便。而且我只告诉了安托因一点小秘密，之后的事情……”他突然停住，瞥了眼面目渐渐狰狞的安托因，浅笑着松开尾岔开话题，看向狄瑞克继续说道，“不过，反正我们之后还要长期合作的，就别对我一直耷拉着脸啦，木已成舟，况且在黑道你会有更好的发展空间。好好去考虑之后该做什么，这是作为前辈的教导。”他收起匕首，向狄瑞克伸出爪子。
“精疲力竭？我可不信你这鬼话，不过算了，”狄瑞克叹了一口气，握上轮寂的爪，用力震荡两下，“合作愉快。”
……
“真是让人恶心的家伙，”待轮寂走远后，安托因递上一块毛巾，狄瑞克便用它擦去头上的冷汗。“老实说我也喜欢不起来，”安托因起身接话道，“不过在下会时刻帮您留意的，请您勿要过于担心。”“抱歉，刚才有些冲动，”狄瑞克用手帕卷起刀递还道安托因的手中，“这是把好刀。”“谢主人夸奖。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刚刚得到消息，卫士长已经篡位，您的下属都还无恙。”
“你去派人告诉卫士长，我的人不能有误，叫他黄昏前送到我这里来。另外莫泽的尸骨还在那里吗？”狄瑞克问道，似乎已经很熟练于操作这种事。“在下已经将他的尸骨藏起，您打算怎么做？”
“去见见他，给他收收尸，好歹相识一场。”狄瑞克将双手背在身后仰望头顶的一方蓝天道，忽然飞过两只燕子，让他紧锁的眉头不经意间松弛了几分。
“是。”
……
狄瑞克从莫泽的书房里找到那盏横尸在竹子之间的蟠螭灯，上面已薄薄积上一层灰。他觉得那金玉其外的破灯实在无用，索性把蟠螭灯安葬在莫泽的尸身旁，和那三头犬的尸身一同葬进大理石墓里，看着花纹大理石碑沉默许久。
“首领，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安托因打破了这寂静，粗犷的嗓音徘徊于空荡的墓穴中间。狄瑞克因而沉思道：“也是呵……既然首领都换了，那么下属是不是也该换换血呢？而且我对毒品这个东西早已痛恨至极了。”
“是，属下立刻……”安托因突然警觉地竖起耳朵，握住狄瑞克的胳膊将他一把揽入身后侧手拔刀，“嘘，有人。”
两人探头张望去，从出口处缓缓出现一点灯火，转角处打在墙上的黑影最先映入眼帘，再是一小列队，都被铁链铐住，由最前的人牵着走。“请不用担心，是您的属下，”循着气息，安托因立刻辨认出是卫兵长，因而稍稍放松警惕，从狄瑞克的身边退开。
卫兵长走到狄瑞克跟前，敬礼，向下鞠了一躬，遂侧身为小队被挡住的视线让道，引手问道：“这些都是您的下属吧？已经完璧归赵，希望您能遵守我们之间的承诺。”狄瑞克见到他的那些伙伴，不由得头向后仰，深吸一口气，犹疑了须臾，才挑眉微笑着看向卫兵长：“小事情，金额明日就会送到你府上，以后我们的生意，还得请你多担待。”
“不用，莫泽首领生前关照过许多，”卫兵长将钥匙交到狄瑞克手中，青灰色的双眸凝在剑齿虎的胸口，“自他上位以来，涉及未成年人的诱拐事件少了许多。我的孩子难得可以睡安稳觉，也是拜他所赐。”“没想到我终于还是被他算计了，”狄瑞克摇摇头无奈地笑道，瞥了眼身后的大理石棺，耸耸肩，“果然我还是太天真了点啊。”卫兵长于是也迎合着笑了笑，又向他鞠一躬，回答道：“您会有所成长的，他选择了你必然有理由。”“那就借你吉言了，”狄瑞克向他伸出爪子，“合作愉快。”“合作愉快，”卫兵长握住那双在灯光下突然显得有些苍老的爪子，轻震两下，“那在下先告辞，择日再谈。”
“嗯，不送。”
待卫兵长持着灯火消失在出口尽头，狄瑞克转过身，双手握拳持于襟前，忽觉有点发冷，安托因便为他披上一件乌黑描金鸾的长袍。他看向面前低头不语的下属，清清嗓说道：“如你们所见，我现在已经被迫成为下一任的黑帮首领，某种角度而言是你们的敌对方。但我不想和你们作对，所以我会支付给你们一大笔资金，离开这片混乱的区域，娶个媳妇或者丈夫，去过你们的安生日子吧。”
几个下属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随后俯下身子异口同声道：“不论您在哪儿，我们永远生死相随！”“哼，真是一群不识好歹的家伙，”狄瑞克嗔怪一声，背过身，走上台阶，见身后的人们都不动，于是哼笑声，向前上空一铲手，“还愣着干嘛，走啊！我还得给你们安排住所呢。”
……
年迈的老人在路边的野花丛旁的纸盒子里，捡回了一只受惊的小松鼠并带回家抚养。
蓝鳞的巨龙伏在赌场主人的膝上悠然摇着尾巴，腰间武士刀柄的蓝宝石如泪光莹莹闪烁。
狄瑞克的床头，忽闪的萤火烛下擎着的一株昙花，骨朵未生，软毛上点缀粉末状的绿英，在上弦月的清辉下灼灼其华。
他坐在赌场主的铁王座上，掌心的高脚杯将他胸前的萤火虫徽章融在朱砂红的酒液中央，心安理得地接受新一轮爪牙的叩拜。他翘起二郎腿，颇为享受这种万人之上的荣耀，但当他瞥见用来弥补禁止毒品贩卖与诱拐儿童所损失的钱时，眼中还是不禁流露出一股青紫色的落寞，轻声地不知对何人款款说道：
“真是讽刺，在黑暗里拥抱光明，竟远比在灯火中数星星要来的简单得多。”
……
一日清晨，安托因叩响狄瑞克房间的木门，获得批准后，一手端着热腾腾的茶与早点，一手推开门侧身进了屋。他发现狄瑞克早已洗漱完，坐在黑王座上翘着二郎腿看书。“主人雅兴，在看各首领的传记，”他看到那书的书名，说笑着，放下茶点，走到狄瑞克的身边，为他开了台灯，“不觉得很有趣么？这一地区黑帮首领的命运，就像火车车轮一样永远绕在同一个环里。”
“或许吧，还有我说了多少遍，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叫我狄瑞克，”狄瑞克放下书，揉揉眼站起身，转过身刷地拉开窗帘，伸个懒腰浸浴于初春和煦的晨光下。与晨光相比，那台灯便因格外黯淡而羞怯地低了头。他侧头笑着回顾安托因道，
“只是可惜，我不信命。”


【彩蛋】
“轮寂，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辅佐我捣毁黑帮总部，又把我们之间的交易记录贩卖出去，还替安托因说服我把我逼上王位，你到底是谁的人，安的什么心？”
“愚蠢的问题，不过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也就告诉你吧，爱问问题的孩子总是讨人喜欢呢。
“我谁的人都不是，只是为了好玩，顺道拿点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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